指令集的评估还需要时日，李云野并不急，对于微架构的实现，他暂时也没想法，这个不是一两年能实现的，他将目光重新投回到操作系统上面。
十月一日，上午九点，林秋峪突然来到李云野的宿舍，把正在敲键盘的李云野弄了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的赶紧收拾屋子，林秋峪抬手制止了李云野的举动，在李云野的床沿坐下，笑道：“别忙啦，坐下说话。”
“老师，您的身体好些没？”李云野还是倒了杯白开水端过来，他和骆滨海都不喝茶。
“正要跟你说这事，医生说我这病不能劳累，得多休息，而COSIX项目进展到现在，多我一个不多，所以，我和你师母商量了下，明天就启程回花城，医生说南方的气候对我的病情恢复有利。”
“啊！这么快！老师，您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就不能根治吗？燕京的医疗水平可是国内最好的。”
“以前生活条件艰苦，工作压力大，就落下贫血和高血压的毛病，年纪大了，这病只能慢慢养着，研究工作是干不成了，回去当个教书匠，还是可以的。再说，花城的医疗水平也挺不错的！”
李云野心里一酸，老师这话里有太多的不甘与无奈。
林秋峪见李云野不说话，知道他心里不舍，心里颇感安慰，不管怎样，云野这孩子还是很重情的。
“云野，这次来，老师是想和你好好谈谈，以后，也许就很难有机会了。”
李云野吃了一惊，又满心疑惑，谈什么？老师的语气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我有个问题一直没弄明白，记得你在大一学习阶段，每个周末和假期你都会来看我，会主动向项目组的各位专家请教，楚天江教授你还记得吧，他在我面前多次夸奖过你，一度还想把你转到华科大去。但当訾师过世后，你突然变了，大家看到的是你疯狂的同时修习多科专业，当时你也不说原因，现在我想知道，能不能说？”
李云野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道：“訾师送了我一本书和他的工作笔记，这您是知道的，我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訾师还送了我十个字：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我想让訾师看我是如何遵循这十个字的，可訾师突然就……”
林秋峪明白了，他知道自己的老师一生涉猎广泛，在多项学科研究中都有所建树，一定是在教导李云野的过程中，无意中透露出的广博学识，震撼了当时基础浅薄、见识有限的李云野，这孩子心里只怕将老师视为天人了。老师辞世后，他就下意识地以老师为榜样，开启了疯狂学习模式……
“云野，你错了！博学，不是你这样理解的。你只看到了訾师广博的学识，却不知道，这是他老人家一生孜孜不倦地学习才得来的。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学习，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没有人能一蹴而就。”
“你成了博士生，我很高兴，你的导师秦教授也很喜欢你，他曾经向我详细了解过你，记得我对他说：你有很强的自学能力，在学习上有自己的计划和目标。只是没想到，这句话误导了秦教授，致使他没有过多干涉你的学习，后来，又陆续听说，有不少教授在你的问题启发下，研究工作都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我想，你内心那时应该颇有种骄傲之感。”
李云野仔细回想了下，赫颜点了点头。
“看来，是我误了你。”林秋峪自责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欣喜于你的天赋和自觉、自学能力，认为过多干涉对你不好，而且，还误导了你的导师，忽略了你基础薄弱的事实。看来，訾师说我教书育人的本事稀松平常，还说轻了。”
“老师，这不能怪你，是我……”
“教不严师之惰，古人诚不我欺！”林秋峪摆了摆手，又道：“后来，我又过早把你拉入了重大的研究项目中，虽然你确实做出了点成绩，但你的根基还是不稳，我说这话你能明白吗？”
李云野仔细回想，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面上的困惑之色还是被林秋峪看在眼里。
“先说说你这段时期的表现吧，学习上不提，就说你先后在COSIX、一机厂和晨曦一号实习，做出成绩后，大家都对你抱有期望，可当着你的面，大家都给你说这困难那难题的，其实目的是打压你身上不自觉产生的骄矜之气，你的不足还有很多。”
“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年你的学习不可谓不刻苦，但你有没有自己的主学习方向？先是数控系统，尔后有了代码编辑器和编译器，然后，你又开始研发指令集。不得不承认，你在软件研发这一块的能力很强，可你忘了自己最初的目标：操作系统。虽然你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都提到过，可你真正往心里去了吗？”
口有点干，林秋峪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继续道：“而且，你有点独，说不好听就是傲，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系里立项了研究课题，为什么招不到研发小组成员？你在校学习了几年，又结识了几名志同道合的同学？你只顾着自己埋头往前冲，对周围的一切不屑一顾，你想当独行侠？认为自己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说到这，林秋峪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
李云野大为震动，心里十分惶恐，可他还是微微扭过头，面上神色极为挣扎。
“中学时代的你实在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机缘凑巧，你可能也就是一名车工，或是其他的普通劳动者，而不是坐在大学课堂里，接受精英教育。你的底子其实很普通，甚至可以说，相比那些同龄人，在世情认识方面，你还更弱一些，这也使得你在短时间成为博士生后，滋生了可笑的骄矜心理，如果任由此发展，你今后所能达到的高度，实在有限。”
李云野的头终于低了下去。
“认识自己，不断地剖析、反思自己，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云野，希望你能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了。訾师的赠言，不是你从字面上理解的那样，那十个字是一种概括，是为学的层次，是为人求知的真谛，是你一生要努力践行的警言。”
足有十多分钟，李云野一直沉默不语。
林秋峪耐心地等着，他知道这一关难过。李云野的家境虽然一般，但也不至于很差，只是他从小到大没经受过什么挫折，进入大学学习直到成为博士生，都是一帆风顺。短短几年时间，身份的巨大变化，难免会让他沾沾自喜，而突然受到师长严词斥责，自然也就不知所措。
“老师，我错了！”李云野艰难开口了，只是，嘶哑的声音把他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林秋峪笑了，道：“知道错了还不够，要从行动上真正认识到错误！”
“是！”李云野这一刻真的很感激，老师的这番教导，让他真正认清了自己。
“不过，对你这几年做出的成绩，我还是感到很欣慰的，也不枉訾师待你一场。以后，老师能帮你、能教你的很少啦。云野，希望你牢记訾师教导，不要辜负了他老人家。”说着说着，林秋峪又动了感情。
李云野重重应了声“是”，要说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訾老，虽然，訾老只教了他半年时间。
谈话告一段落，林秋峪转而问起野火指令集的评估情况，李云野照实说了，谈到了微电子所打算立项中央处理器的事情。
林秋峪沉吟道：“做CPU难吗？定义和实现指令集、总线难吗？不难！”林秋峪自问自答，“但要想实现一颗高性能处理器，很难！记得我跟你说过，计算机的核心问题，说到底就是数学问题，在设计高性能处理器时，深层的问题也还是数学问题，光有指令集，是远远不够的。比如，有了指令集，微架构如何设计并实现？微架构的设计影响到处理器的频率、运算量和能耗水平，这就意味着，你需要对IC设计领域有很深地认识才行，而这方面，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
“那就是说，哪怕我写出了成熟的指令集，目前也没有办法实现。”李云野有点沮丧。
“只能是说，在目前，尚不具备成熟的条件。研发处理器，需要的先决条件太多，一套成熟的EDA工具、IC设计、基础软件如编译器、系统软件和应用软件等，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个产业链，世界上能全部做到这些的企业或是研究机构，屈指可数，更何况，后续还有更难的市场推广和市场接受问题，每一步所需要的资金是难以想象的，以国内目前的情况，一言难尽！”
“再难也得有人去做，也必须去做，老师，你说对吧？”
“想法很好，说得也不错。但首先，大型的工业软件就是第一只拦路虎，比如EDA，比如结构分析软件CAE等，所以，基于野火指令集研发通用处理器，我的建议是可以从MCU芯片开始，不过，这些都需要大量时间和资金的投入才能成功，至于目前的你，建议还是将精力放在操作系统上，这个课题是你自己提出的，已经有几年了？”
林秋峪颇有深意地看了李云野一眼，有些事情不能说得太多，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对于一直在温室里的李云野来说，让他自己去闯闯，比说什么都强。
师生间的谈话进行了很久，林秋峪谈了很多自己的学习、工作、生活经验，讲述了很多他们那个年代所经历的鲜为人知的事，泪水和汗水，痛苦与欢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