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上午八点,李云野跟着师傅王松涛和师兄欧阳青登上开往星湘市的班车,一小时后,三人走进星源矿务局所属星源矿山机械厂的大门,门卫老头叼着烟瞅了一眼,就转过了头,王松涛带着俩徒弟直接去了车间。
王松涛是局里有数的八级车工之一,老家是黔州省的,老婆却是楚北省人。五三年星源局建矿时随南下干部来到这楚南省中心腹地,这在星源局很平常。如李云野家住的那排家属区,一排六户人家,没有一户是本地人士。隔壁邻居老伍叔,沪海人,妻子却是津沽人,按父亲李泽远的话说就是: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
李云野脑补了一下:五湖四海,皆兄弟也!一股子水浒梁山味。
进了车间,有人迎了上来,王松涛回头叮嘱徒弟两句,远远地,伸出手和对方握在了一起,听说话对方是车间主任,姓楚。
楚主任领着三人走到车间东头,指了指依次摆开的五台车床道:“老王,买的是南江机器厂的二手车床,都是奉阳一机七八年生产的CA6140车床,有些年头了,不过皮实,保养得当,状况不错。”
王松涛瞅了几眼,他是老车工,好不好一看就知,楚主任这话实诚。问道:“南江那边的技术人员到了吗?谁领队?”
楚主任边走边道:“前天就到了,现在在车间办公室谈技改方案,带队的是林建国工程师,你应该认识。”
“八三年在南江学习数控技术的时候,林工是我的老师,有几年没见了。”王松涛点了点头。
楚主任吁了口气,道:“有这么层关系就好,省得介绍了。”看来,这位林工没给这位楚主任什么好脸色。
进了办公室,王松涛恭敬地向林工问好,林工笑道:“是你啊,我说这位楚主任要请的是哪位高人,耽误我两天时间。”
李云野见师傅没有介绍的意思,便和师兄跟在师傅身后找了个靠墙的座坐下,然后四下里打量起来。
办公室不大,屋中央两张沉重的钳工台拼在一起充当办公桌,桌面用报纸糊了一层;四下的角落里扔着些杂七杂八的工件,落满了灰尘,显然很少打扫,这位头发上苍蝇打滑的楚主任只怕很少待在办公室里。
“就五台机床,改造任务也很简单,老王,早知道是你要来,我就省得跑这一趟了。”林工笑了笑,将几份方案递给王松涛,继续道:“考虑到星源厂的实际情况,基于成本,我们还是出了几个方案,你先看看吧。”
楚主任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厂不能和南江比,我们厂长连一分钱都恨不能掰开了花。”
林工笑道:“星源局怎么说也是国家特大二型企业,级别上比南江还要高上一级,楚主任这是在摆穷啊!”
“也就空剩个架子了,局里下属这么多煤矿,这几年煤炭效益滑坡,连带我们厂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这话倒引起了林工的共鸣,想起南江机器厂这几年,计划订单也是大幅下滑,工资还能勉强发足,奖金是有几年没见过了。随口道:“南江的情况也差不多。对了,红松岭矿应该还行吧,他们的焦煤,星源钢铁厂和潭城钢铁厂可是有多少要多少的。”
王松涛闻声抬头道:“我们矿也一般,就一工区产焦煤,其他四个工区的煤达不到热值,三工区有部分产量是烟煤,也就刚够竹山火电厂动力煤标准,品质还不稳定,其他的无烟煤、褐煤就没什么效益可言。”
楚主任见话题有点跑偏了,笑道:“这事我们也管不上。老王,林工他们的方案你刚才看过了,觉得哪个方案合适?”
“就二号方案吧。”王松涛转头看向林工,林工点点头,其实三套方案中,他也是看好二号方案。
王松涛又四下里看了看,奇怪道:“这么不见贾技术?他今天没来上班?其实有他在就行了,林工应该还记得,就是当年在南江学习时,最后操作考第一的贾明华。”
“是他啊!不过,他在这厂里上班吗?我前天来也没见着人啊。”
楚主任摇头道:“小贾刚出年就办了停薪留职,南下打工挣钱去了。”语气却冷了下来,隐有一丝不屑之意。
王松涛和林工对视一眼,这话不能接了。
林工道:“楚主任,方案你看要不要向厂里汇报下,定下来后,下午我们就开始动手改造,所需的配件来前就备齐了。”
“不用,这事厂长有交待,由老王代表我们厂负责就行了。我还有点事,又不懂数控技术,就先失陪了。”
王松涛好似浑不在意,起身送走了楚主任,回来时林工不客气地道:“这位楚主任是真心大,老王,你什么时候调到星源矿山机械厂了?”
“都是一个局的,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习惯了。”王松涛笑笑:“再说,有林工在,我不需要担心什么。”
“你这习惯可不好,得改改!”林工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是一个单位的,说多了不合适。
下午两点,技改工作开始。
普车改数车其实也很简单,各种技术方案都在林工的脑子里,这些年南江厂和其他兄弟单位也改了不少。这次星源厂的技改,要求更简单,就两个字:成本。什么精度之类的,人家提都没提,这让林工心里颇不痛快。
他也不动手,就站在车床边看着手下的技术员鼓捣,对跟着忙活的王松涛道:“老王,这点活交给年轻人就行了,让他们多锻炼锻炼是好事。”
活也真心不难,看几位南江厂的技术员手脚麻利,显然不是第一次干。王松涛直起身子,抓过一团棉纱擦擦手,对身旁的欧阳青和李云野道:“你们俩仔细看着,多学学。”
走到林工身边,从兜里掏出包湘南烟,递给林工一支道:“徒弟孝敬的,平时可抽不起。”
林工接过烟点上,夹着烟的手点了点欧阳青和李云野,道:“你收的徒弟?”
王松涛点点头,欧阳青倒还罢了,都二十七的人啦,技术也就那样。至于李云野,他倒不认为这徒弟以后会干技工这行,十八九岁的人,和自家老三王波那小子一样,正是满脑子幻想的年纪,听说也在闹着南下劳务输出。
林工见王松涛不说话,又道:“怎么,对这俩徒弟不满意?”
王松涛看了看俩徒弟,拉着林工走到一堆工件旁,拿过上面扔的报纸铺在工件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林工有样学样。
“李云野这徒弟不错,脑子活,学什么一点就透,还会两门外语,可惜的是,脑子里有病根,一看数理化就头疼。这么些年了,我也就遇上这么一个可心的徒弟,可惜了!”王松涛叹息。
林工看了看李云野,道:“头疼?这也是病?克服一下不就行了。”
“关键这孩子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时不时就嚷嚷着要当作家。”王松涛苦笑一声,“不说他了,林工,南江厂的日子好不好过。”
“王小二过年,你说好不好过?”林工狠狠吸了口烟,“这些年军品订单一年比一年少,几十年积累的技术又不能拿出来。前年,新上任的厂长说要生产民品,造摩托车,才开了两次研讨会,就被上面叫停了,厂长去年一开年也调走了。厂里一帮待业青年没了指望,去年也开始搞劳务输出,到南边去扑腾,唉!”
“都一样。”王松涛幽幽地说了一句,喷出口烟,看青烟在空中飘散。
二人这边闲话,那边的改造工作也在紧张进行着,林工站起身,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王松涛道:“这次的控制系统用的是南江厂自己研发的,这是技术手册。进口的系统太贵,我们就在进口系统的基础上改了改,重新搞出了一套系统,勉强算是自主研发的吧。”说完却摇了摇头,显然,对这套系统,他自己也不太满意,称之为伪系统可能更恰当些。
“那也了不起啦!”王松涛笑着接过手册,“总比当年,手册上全是洋文好得多。”
一台普车技改大致需要一周时间,电气部分的改造是个精细活,要费不少工夫,之后还要试车、调试。看着时间不早了,楚主任不知何时钻了出来,热情地邀请林工和技术人员到局招待所吃饭休息。
李云野和欧阳青没跟师傅去,二人对数控车床并不陌生,操作技能上,李云野还强于欧阳青,但二人却是头一次见识普车改数车,兴致正浓,便说要留下来再研究研究。王松涛也不勉强,等会儿给俩人带个饭就行。临走时又想了想,将那本技术手册留给了俩人,让他俩先看看。
只是令王松涛没想到的是,这本手册却惹出个不小的麻烦。
一行人前往招待所小食堂吃饭,欧阳青蹲在车床前细细打量着,不时拿起机台上的图纸比对着。李云野则翻开手册,慢慢地一页页看了起来。
等欧阳青被突然响起地呻吟声惊醒过来时,李云野已经抱着脑袋瘫在油污遍布的地上,那本小册子也被他扔在了一边。
欧阳青倒也不慌,李云野这光景这他也见过几次了,只是纳了闷:看本技术手册至于犯病吗?以前看工艺图也没出事啊!
这个时间段工人们已经下了班,车间里也没人。欧阳青按以往的经验,从工具箱上拎过一杯冷茶水倒在手上,也不管手上还有油污,在李云野热得发烫的额头上轻轻拍打着,过了一会见他慢慢安静下来,便松了口气,却也不敢挪动他,只得脱下工作服,叠巴几下垫在李云野后脑勺下。
等王松涛得了消息匆匆赶到车间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地上,白晃晃的灯光下,除了呆愣坐着的欧阳青,便是李云野那张闭着眼、一脸油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