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三月五号，周六，农历惊蛰。
天气晴好，华子和青少坐在门前一棵苦楝树下对弈，李云野坐一旁观战。棋盘很简单，是手画在挂历的背面，并不规整，塑料的黑白棋子数量也不够，两人讨论着哪块棋没劫材，从中挑拣些棋子下在别处。
华子的棋艺不佳，棋品更差，惯使盘外招。有人观战，自然大吹法螺，每下一子必哩格啷一番，又好为人师指点观战者妙在何处，对手应一子，则喷臭不可言，言词凿凿此子应下于此处，我则如此算路应对，又其后无论对手如何应手，必溃不成军矣。
及至终局，华子掀棋盘，自言今日状态不佳，旁者干扰过甚，起身潇洒走人。
青少弯腰，仔细捡拾着地上散落的棋子，再少子这棋可就没法下了。又扭头对一旁帮着捡拾的李云野道：“师弟，你几天没去车间，也不去上学，师傅让我问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李云野将棋子放进桌上的铝饭盒里，道：“学有什么可上的，病倒没犯，就是犯了春困，不想动。”
“没犯病就好。过几天师傅要去市里，局里的矿山机械厂要改造一批数控车床，请师傅去把关，你去不去？”
“数控车床？”李云野想了想，点了点头。反正在家里也没事，去就去呗！
“你这病也怪，从你中考那天起，到现在几年了，你都要高中毕业了还没治好！”
“师兄，不提病这事可不可以！”李云野郁闷地摇了摇头。
三年前的四月，上山采蕨挖野笋，在农家门前的吃水塘喝了几口水，回来仅两天就犯了肝炎，眼珠子和面皮都黄澄澄的，在矿医院住了四十来天才好，出院时，离中考就差不到一月了。班主任柏云老师劝说他留一级，这哪行，留级生的名头可不好听。结果在数学考场上，李云野忽然头疼欲裂，瘫在桌上呻吟不已……
高中最终还是升上了，子弟学校升学，也就是班主任一句话的事，但这病根也就此落下了！
和师兄告辞回家，姐姐李云琳正在家门前择菜，脸上也是愁眉不展地，见李云野回来，便一指身边的水桶道：“二弟，帮姐打桶水来。”
“姐，你上卫校的事，爸妈同意了？”李云野提着水桶往自家门前的压水井边走。
李云琳高中肄业两年多了，这事是她一块心病，在矿里看材料打临工，让她一直抬不起头来，就想着自费去读卫校，毕业后在矿医院当个护士，也算是解决工作问题了。
“同意了，今年九月就去。二弟，你课也不上，在家又没事，帮姐一起去矸石砖厂挑矸石，一百斤有一毛钱，一个月下来，怎么也能挣三四十块，挑几个月，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差不多了。”
“行！”李云野点头，提了桶水过来。
“那明天一早就去，挑的时候你别太猛，当心犯头疼！”李云琳接过水桶倒了点水在盆里，开始洗菜。
“过几天我跟师傅要去趟市里，可能要个十天半月的。”
“没事，你去你的，等回来再干，不急。”李云琳不在意，弯腰将菜洗得水花四溅。
中午吃过饭，李云琳洗碗，父亲李泽远和母亲郑淑娴坐在屋里商议：
“上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老大九月上卫校，老三在市里上中学，托人带口信说要交补考费，开学几天了，老四的学费也还欠着，还有，老家这个月的钱还没寄。”
“说是十号发，再等几天吧。”李泽远闷闷地抽着烟，近来单位上事多，他这个多种经营公司的副经理说话也不怎么管用了。
“老二的事怎么办？去南方打工绝对不行，他那个身体就不行！泽远，你给矿上说说，等他一毕业就到工人商店上班，好歹也是大集体工，总比成天打溜强。对了，他还报了会计的函授，上月中就把考卷寄走了。”
儿子工作的事一直在母亲心中梗着，这事也只能指望李泽远这个父亲了。
“这事不好办，矿里五个工区，那么多待业的……”李泽远抬眼见妻子眼中有下雨的先兆，忙转口道：“我再想想办法。”
郑淑娴扭过头撇撇嘴，工人商店正归多经公司管辖，丈夫身为多经公司副经理，事实上的一把手，结果连自己的子女都安置不了，哪像矿上的其他领导……
唉！当年怎么就嫁了这个当兵的倔种！就为当这破官，还落了个土匪的诨号。
李云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竖着耳朵听父母说话，膝上摊开着看了数遍的《随想录》，这书是当年住院时买的，传染病房，住院期间不允许外出，就买了几本书打发日子。
李云野薄有文名，初三学期牵头组建了全校第一个诗社，在《少年文艺》上发表过短小说，最轰动的事迹是：学校国庆征文，他利用两节作文课写了三篇作文，有两篇是帮同学写的，结果全被评为优秀作品，贴在了学校操场边的专栏上。
三天后事发，三篇作文下方，三名学生中，李云野的检讨书格外引人注目，众人围观评价道：“李经理的伢崽子就是牛，那确实是蛮牛滴！”至此，李云野坐实了蛮牛的绰号。
去年九月，高三学期一开始，学校为一扫建校以来从未出过一名大学生之耻，决定实施精英教育战略计划。开学一周后进行分班考试，学业跛腿的李云野自然分到了学渣班，这个班据说连高考报名的资格都没有，当然了，学校还规定：自我要求上进者，可申请去大学冲刺班，一样可参加高考……
不屑于这施舍一般的恩赐，李云野决定不惯着学校那帮宣传干事出身的渣师，不让高考怎么啦，我一样可以读社会大学，高先生尔基说过：社会是一所大学。
这是名言！让你们好好瞧瞧，钢铁究竟是怎样炼成的！
数理化是不能看的，一看就犯病。高中三年，李云野将父亲的藏书，什么选集、步兵操典、八二迫击炮作训手册等等诸如此类，自己又用摆摊连环画的收入买了《琅嬛文集》、《西方人生精神》、《随想录》等，四大名著除了《红楼梦》外也买齐了。当然，金、古、梁、温的武侠世界他早已谙熟于胸，各种文学刊物也是案上常客：莽原钟山芙蓉里，十月丰收花城游。
李云野觉得，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正从这黑乎乎的煤矿山迈出他的第一步，有朝一日，当以如椽巨笔，创出不世之功……
姐姐李云琳走到门外，在神游天外的李云野脑袋上重重弹了个脑栗子：“想什么呐，你同学叫你听不见啊！”
李云野捂着脑袋抬头一看，死党钟志咧个大嘴正冲自己乐，便道：“有事？”
“我跟数学胡老师干了一架，他那张嘴太臭了！”钟志语出惊人。
李云野顿时来了兴趣，瞅了瞅身边的姐姐，起身和钟志走到自家门前的菜园边，道：“详细说说。”
“上次你拿了些什么二叉树、哈啥表、费那什么数列的题，当众让他出丑后，他对咱班就有了血海深仇，偏偏你小子最近很少去上课，他找不着你，罚不了你站，心里就不平衡了。今天上午点评试卷，他那张嘴就像个茅厕，老子一气之下，就和他干上了。”
“干得好！”李云野有点沸腾了，“姓胡的家伙水平不行，脾气不小嘴巴还臭，是得好好干他一下子！”
“你这么激动干嘛？难道你早想阴他一家伙？”钟志怀疑地看了看李云野：“蛮牛，我估摸着这次学校得把我开除了。”
“上次罚我站了两节课，这仇哥们可没忘！我错了吗？他自己解不出怪谁，还是老师呢！还不如我这个次次数学考试不及格的学生！”李云野对胡老师可谓怨念深重。
钟志“嘎嘎”笑了起来，道：“我问过教你外语的皮瞎子，他说你那些题研究生都未必会做。”
这话倒不假，皮振华老师可是燕京外国语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可惜看书太狠，眼睛看坏了。不过，水平那是杠杠地，比学校英语老师那一嘴的“啊波车得”强太多了。李云野从初二起跟他学习，至今英语水平溜得，坦克压上面都得打滑。
“真开除了，你打算干啥，等招工还是顶你爸的职？”
“三波过些天去花城找他姐夫，我打算和他一起走，然后到东冠市找兰花花，进电子厂打工。”
“我也想走啊！”李云野郁闷了，刚过完年，同班同学就有十余人参加县里组织的劳务输出，现在死党三波和钟志也要走了。
“你？”钟志鄙夷地摇摇头：“你那脑袋跟个豆腐脑似的，碰一下就碎。还是等哥几个发了财，找个毛手大夫给你换个铁脑袋再说吧！”
“那你等着，等你发财回来，我送你口铁打的大钟！”李云野笑骂，心里却惆怅着：还未毕业，同学就星散了！
晚上，李云野坐在里屋窗前收起来的缝纫机旁，将发病后陆续记录下来的三大本笔记逐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公式、符号，捉弄胡老师的题目就出自这里。
笔记内容显得杂乱，破碎，不成体系，至于为什么一发病，脑子里就会出现这些东西，还记忆深刻，李云野不敢去探究，只要一想起这些，内心深处总是充满了惶惑。
为此，他还多方验证过，发现，只要是一接触数理化方面的知识，就会发病，脑子里就会多出来些东西，忘都忘不掉……
是要让我用一生去求证这些东西吗？可我有个作家梦啊！
目光扫过手边的《随想录》，想起书中那句震撼他的话：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
这句话他并不太懂，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内涵，他只是觉得莫名地震撼，激动！
想了想，拿起笔打开笔记本，在扉页上写道：没有神，也就没有梦。大家都是兽。
写完兽字，忽又想起首歌，便继续往下写道：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我点燃一株野草！
写完，在最后落款：野火，一九八八年三月五日，夜，九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