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心造福自我求心可挽乎命最要存仁道命实造於心吉凶惟人召信命不修心阴阳恐虚矫修心一听命天地自相保……”
一九九四年,正月。
双木镇,一所监狱里。
牢房是新建不久,水泥没有阳光照着,墙壁阴冷干燥。男人手里捧着一本借来的厚厚的小说,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书由于长期借阅,纸张已经发黄,他读到最后一页,看见后面被人写上的这一段话。接着长吁一声,颤抖着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支香烟点上。
咣当一声,铁门被打开。
一老一少两名穿戴整齐的狱警走进来。那位老狱警瞟了他一眼,问道:“红,你的时间到了,还有什么想法没?”
男人摇摇头,莞尔一笑道:“你去给我找个女的,漂亮的,在床上等着我。”
狱警哈哈笑了一声,道:“女人的事儿下辈子再说,这辈子我送你走。兄弟,莫多想了,你这就算解脱了。”
红丢了剩半截儿的烟头,把书轻轻地合上,站起身活动一下说:“送我走吧。”
年轻狱警们拿出手铐脚镣,重新拷在他手脚上。
他由两名狱警押送着,一步步朝监狱外的刑场走。这段路说长不长,但狱警总觉得艰难,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但不管哪一种对即将被枪毙的犯人来说都是残忍的。
刚见到阳光,一辆轿车停在门口。三人钻进去,红身材高大,被卡正后座正中间,两名狱警在左右两侧。
老狱警说:“红,我老刘也敬你是个汉子。一会儿开枪的时候别哭,莫让别人小瞧了你。我也是镇上人,我晓得你们家里穷,又是从村里搬来的,从小被人骗被人瞧不起。你姐姐当年在供销社上班,下雪天连一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你妹妹最小,每天嚷嚷着要穿高跟鞋,后来被人欺负得跳了河。”
“你大哥原本是镇上的高材生,文革后遭人报复,被一伙人用大锤砸中脑袋,疯了好几十年。”
老狱警红着眼,歇斯底里道:“可你本来已经出狱了,为什么还想着报仇?三年前,你拿着五连发在大院杀了那个记者。镇长原本想保你一条命,可你个王八蛋胆子太大了,严打时期,顶风作案,他也保不住你啊!”
红漠然道:“老刘,什么也别说了。要是还有别的办法,老子就不会跟他动枪了。”
老狱警长叹一声:“不值得,不值得,你斗不过他们的!”
红笑笑说:“刘哥,小时候我家六个孩子,我爹到处投机取巧弄粮食。可我们还是没有一顿饭吃得饱,不是实在饿极了,饿得晕过去我会去偷吗?我记得第一次偷东西,是在别人家窗台拿了一双红色的雨鞋给我姐姐……”
“那时候,我觉得我没错,因为整个村子只有一个傻子和一个瘸子不偷人东西。长大我搬到镇上,我发现比偷更好的办法就是抢!谁的气候势力越大,谁就能有饱饭吃!”
“如果小时候有饭吃,我就不会去偷……”
老狱警沉默了。
轿车一声急刹车,司机把红从车里揪出来,一步步朝上走。几个带枪士兵站在山头,面对着一堵青灰色的厚实的土墙。老狱警躲在车里,朝红招了招手,但红并没有看见。
两分钟后,一声枪响了。
噗咚一声,红的身躯笔直地向前倒下。
老狱警靠在车里,一瞬间泪流满面。远方传来一声“命由心造,福自我求,心可挽乎命最要存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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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天,阳光透过窗户。
江城市是南方一座省会城市,雄踞中原大地,城区两条大江交错而过,纵横南北。每到春天,气候湿润,环境宜人。
长江边上,是江城市第一人民医院。此刻是下午一点半,刚吃完午饭,护士们没休息时间,忙不停地在走廊上穿梭着。
三楼一间小型独立病房里,红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医院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强光刺痛双目。他又把眼睛闭起,回想着开枪的那一刻,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嗡嗡响,有两个声音不断对他述说,向他申诉,像是一个双音喇叭在放。
“这是什么地方,我有是在哪?”
红朝周围瞄了一眼,病房里有几个年轻护士,围着中间一位穿白大褂的男人。男人看年纪大概有三十出头,戴一副黑框眼镜,打扮斯斯文文,双眸冰冷发亮,闪射出一种职业化的镇静。
他旁边站了一个妇女,大概有一米六,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粗糙,穿这一件酒红色旧毛衣,戴条劣质起球的各自围巾,腰上卡了个黑帆布包。她嘴角眉梢布满皱纹横生,头发也白了不少,一眼便知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生意人。
看见那红衣女人,红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熟稔,熟稔里透着一种亲人般依恋。
此时此刻,红衣女人正满脸焦急,向白大褂男人恳求道:“江医生,我求求你,再救救我儿子吧!”
江医生取下眼镜,皱着眉头,表情十分为难。
江医生刚拿到医学硕士学位两年,怀着一腔热血和赤诚之心来到医院工作。从普通医生开始做起,直到成为医院主刀医师。他发现生活很无奈,就像生老病死一样的无奈,或者是更加复杂的无奈。
例如,这名病人。
病人名叫“赵红岩”,刚过二十一岁,是江城市的一名普通的大二学生。一个月前不幸遭遇了一场车祸,送进医院时颅脑已经大量出血,有重度昏迷的症状。是他亲自主刀开颅手术,勉强保住的一条命,不过由于大脑受到创伤严重,进入了超昏迷状态,被医学术语称之为——“脑死亡”。
脑死亡病人是,脑电波归零,也不能做出任何动作,甚至无法自主呼吸,心肺功能会渐渐衰竭,最终导致死亡。而比死亡更可怕的还有常人难以承受的医疗费用,尽管那只能维护病人短短几周的生命。
车祸肇事者一直没有抓到,仿佛在人间蒸发。
他特别留意了一下,病人出生在单亲家庭,母亲张秀华白天摆摊卖水果;晚上做夜市,卖一些女性小饰品谋生,家境贫困,如今更是雪上加霜。由于经济拮据,无力支付医药费,他只住院一个多月转入普通病房。
但是,张秀华性格偏执,不相信儿子的脑死亡,一次次来找他看病。他也只有一次次接待她,一次次跟她解释。
“这位大姐,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江医生皱着眉头,道:“我已经尽力施救,可他是脑死亡,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医生,不是的。我早上还看他手动了一下……”红衣女人不信道:“我儿子没有脑死亡!”
“这是不可能的,脑死亡不是植物人,病人对外界不会有任何反应。”江医生摇摇头道:“你可以试试物理治疗,或者,去其它大医院做高压氧治疗……但治疗价格方面非常昂贵。”
虽然脑死亡苏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江医生心底认为,除非一个人彻底死去,否则还是给要家属留一丝希望。毕竟,告诉寡妇失去了独生子,对人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不,我儿子明明动了,江医生,他动了啊!”红衣妇女拉着周围的人道:“你们看看,他真的动了!”
“这位大姐,你不要胡搅蛮缠,江医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你老来我们医院吵闹,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就是就是,你都来医院三次了……”
几名护士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想早点把红衣女人赶出去。
张秀华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眼儿子。
突然间,“砰”一声,张秀华跪倒在冰冷的白色烤瓷地板上,一个劲儿朝地上磕头,泪如雨下道:“江医生,求求你了,再救救我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他要是真醒不过来,你让我可怎么活啊!求求了!”
江大夫连忙伸手去扶:苦笑道“大姐啊,不是我不救……”
张秀华从不抱里掏出一叠钱,其中有一百大钞,也有五块十块的小票子,很可能是她做生意攒下的钱。
张秀华道:“江医生,我知道你是好人,只求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让我儿子醒过来。”
江医生无奈地叹息一口:“我得告诉你,除非有奇迹发生……”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护士嗫嚅道:“江医生,我刚才……好像看他手指动了一下……”
“不要乱说……这是不可……”江医生瞥那护士一眼,“能”字还没说出口,目光扫过病床。他陡然间双眼睁大,镜片中折射出一道亮光,整个人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
病床上,那位少年双目微微张开,手指发出颤动。虽然只是轻微颤动,在江医生的心里,无疑是引发了一场地震。
“天呐,奇迹……”江医生一步扑到床头,震惊得看着那只抖动的手,病房里此刻围满了赶来看热闹的人。
“都别说话,马上转到手术室。”江医生一声令下,护士开始活动起来。
没等张秀华反应过来,儿子已被人带进手术室。没过一会儿,手术室里,一群人已经开始忙碌——
“病人呼吸检测!”
“病人已经恢复自主呼吸,心跳加快……”
“脑电波情况怎么样?”
“天呐,脑电波45Hz……是不是仪器故障了?”
“瞳孔有没有异常?”
“病人的瞳孔有神经反射,确定没有昏迷……”
“快点快点,测试皮肤反应。”
“进行皮肤表层刺激,有明显神经反应……”
“病人恢复生命迹象,身体反应正常。”江医生最终下了结论,一群人立即炸开了锅,相互鼓掌庆贺。
“水,我要喝水……”红脑子脑子里的声音归于平静,又听见嘈杂的呼喊声。他只觉得嘴里非常干燥,睁开眼睛找身边人要水喝。
刹那间。手术室里鸦雀无声,各种仪器发出均匀的声响。医生和护士相互对视一眼,彼此眼神里看见的只有震惊。
江医生一脸呆若木鸡道:“你,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