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焱出身军人世家,是个实打实的军X代。
军区大院长大的孩子,性格大多坚毅果敢,骨子里天生就有着那么一股认准了一件事便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劲。
就比如雷焱,为了不活在所谓父辈的‘阴影’下而坚决不愿走上从军的这条路,并为之抗争了十几年。到最后,竟在高考体检前无所不用其极的把自己一双原本1.5的眼睛给生生弄成了中度近视。
架着副眼镜在一所重点金融类高校才做了一年的斯文败类,居然又因为偶然被星探发现了其表演潜力而擅自做主签了经纪公司,随后辍学,义无反顾进了娱乐圈。
为了这些,雷焱那位一辈子说一不二却独独拿自己亲生儿子毫无办法的将军父亲,终于盛怒之后心灰意冷,只当自己未曾生养过如此逆子。
若不是温淼的爷爷出面,雷将军当时就要登报断绝父子关系。后来虽作罢,却再也不许雷焱踏入家门半步。且没多久便主动申请调任别的军区,与妻子一走八载,直到去年快退休才又调回老部队。
这么多年来,雷焱的演艺之路星途坦荡,同辈之中几无人能出其右。然而,无论是怎样的风光无限,在他的心底最深处,却始终藏着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甚至连自己也不愿去面对的愧悔。
年少的时候,总莫名地憋着一股劲儿,一股想要向全世界叫板的劲儿。总觉得被冠以诸如“雷将军的公子”“雷家的小少爷”等吹捧也好玩笑也罢的称号,是对自己莫大的羞辱。总是心心念念的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雷焱不用靠着家族的庇佑父辈的关系,也一样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所以他绝不要再从军,也不要学业有成后被安排进入家族的产业,他需要的,是一条最快捷、最能广为人知的成功之路。
事实证明,雷焱的确没有选错。
他有着出众的外形条件,也有着极强的天赋和领悟力,更有着一旦认准了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性情。另则,他那股早已融入到骨子里的阳刚硬朗,在如今阴柔气过重的男明星中,亦极为稀缺。
所以他成功了。
且鉴于雷家的消息封锁而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背景,实打实靠的全是自己的本事。
从一炮而红到票房保证,从偶像派到演技派,该拿的奖项基本全拿了个遍。然而,却到了这时才明白,原来即便他站在了这一行的巅峰受万众追捧被万人仰望,却依然得不到家人的认可。甚至,他所取得的一切成就,父母根本连哪怕一眼,都不屑看。
所以人啊,在羽翼未丰的时候,总想着要早点离开家,离得远远的才好,认定只有这样才能在属于自己的天地尽情翱翔。
出去了,飞一圈,在风霜雨雪中硬了翅膀也硬了心肠,蓦然回头,才发现,那早已远离了的,曾经被视做是自己的束缚的家,才是真的倦了累了时,最想飞回的地方。只是,记忆中那曾经可挡世间任何风雨的屋瓦,不知何时已隐现飘摇。
雷焱对自己选择的路,从不曾后悔。
他喜欢在这个变幻莫测的行业中追寻刺激,喜欢在演绎别人的人生时那种上一秒还全情投入下一秒便抽身而出的体验,喜欢在过山车般的起起落落中阅尽人间百态的满足,当然,也喜欢在摄像机和闪光灯所造就的虚拟世界中随心所欲游戏人间的快感……
但,他却依然心存悔意。
这份悔,在独自闯荡迅速成长的日子里已初露端倪。因为真正经过了人情世故后才明白,自己的一时之快,给父亲带来的是怎样的颜面扫地。
在军区大院那样的环境中,后辈子侄可以花天酒地可以横行无忌可以一事无成甚至可以花钱去捧几个小明星乃至胡天胡地荒唐厮混一番,但,却决不能让自己也成了抛头露面供人娱乐的一员。
因为在那高高在上的所谓正统价值观看来,无论是怎样才华横溢流芳于世的演艺人员,其实都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入不得流的,戏子。
可想而知,那一生强势骄傲的父亲,被他这不肖子在脸上抹了多大的一块黑。
以至于再也无颜在生活了半辈子的大院中立足,年过半百还要远走异乡。
这一切,皆因他不值一提的自尊,无可救药的自私。
而去年在温淼爸妈的特意安排下与阔别数年的父亲的匆匆一面,更让雷焱那份悔意铺天盖地再难遏制。
虽然仍是一看到他就怒发冲冠一副恨不能掏出枪来立即毙了这不孝逆子的模样,虽然肩背仍如松柏走路仍如疾风声音仍如洪钟……
但,却已然须发皆白。
父亲,老了。
他雷焱凭着自己的性子任意妄为了二十多年,也是时候该收收心,做点雷家子孙该做的事了。
比如,退出娱乐圈,接手家族产业。
再比如,娶个媳妇,生个儿子……
想到这儿,雷焱不由得便是一笑。
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平,两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拉长了声音:“淼淼,淼淼淼淼……”
温淼应声探出个脑袋:“学什么猫叫?当自己是怒哥啊还是季亿霖啊?”
雷焱一愣:“季亿霖我知道,怒哥又是谁?”
“苏昀养的猫。”
“噢……不过你什么时候和季亿霖那么熟了?”
“不熟啊,在片场碰到过几次,他总是‘喵喵喵’的叫我。”
雷焱颠了颠脚:“什么片场?”
“就是那个有好吃点心的地方,不是跟你说过的吗?”
“你常去?”
“离得近。”
雷焱扬了扬眉,忽地翻身站起,走到外间,在削苹果的温淼旁边坐下,也不说话,就这么托着腮,眼巴巴地将她瞅着。
温淼表现得很淡定,完全不为所动。削完了皮,又切成块,再放进已经快满了的果盘,然后才瞟了他一眼:“时差没倒过来,梦游呢?”
“淼淼啊……”雷焱唉声叹气:“姑娘长大啦,翅膀硬啦,就把焱哥哥给一脚踹开啦!”
早就惯了他这幅东拉西扯没正形模样的温淼表示懒得搭理。
雷焱便用手去捏她的脸,左边拉一下,右边再扯一下,瞪眼:“好啊,居然又胖了!这段时间我不在,是谁喂的你?老实交代!”
“我又不是猪,还要别人喂!”
“自己喂自己也不行呀!别人都是因为思念而‘消得人憔悴’,怎么到你这儿就成‘衣带渐紧’了呢?”
温淼忙着躲他的‘老虎钳子’,随口问:“什么思念?”
雷焱捂胸口看着她,眼神如泣如诉,满脸的伤心欲绝。
“哦哦哦……”温淼终于反应过来,忙凑过去抱抱他以示安抚:“我当然是想你的,我可想你可想你了!”
“真的?”
“真真儿的!可就算再想也还是要吃东西的呀,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去想呢?”
“……好像有点道理。”雷焱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可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温淼端着果盘往外走,到了门口才憋着笑丢下一句:“我上次说过,不吃饱了,就没力气减肥。”
雷焱跳起来几步追上,拦腰将她截住,挠她痒痒:“小丫头片子出息了啊连我都敢耍!”
温淼一边挣扎一边笑得喘不上气:“小心打翻了盘子没水果羹吃我跟你玩命啊!”
“为了个破水果羹就要跟我玩命?”雷焱佯怒,索性将她打横抱起:“那我就先把你这头小肥猪蒸了吃!”
“蒸的不好吃,烤的才好吃!”温淼于是也不扑腾了,睁着溜圆的眼睛认真讨论如何烹饪自己才更美味:“到时候记得分我一块。”
“……”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身着军装的中年女人快步走了进来:“淼淼,水果切好了没?”看到屋内情形,见怪不怪地摇摇头:“你俩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玩起来就没个正经样儿。”
“妈妈,雷焱欺负我!”
“不许告黑状!”雷焱放下温淼,顺手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然后转而对妇人笑道:“岚姨,我又来你家蹭吃蹭喝了。”
“都蹭几十年了,现在想起来客气卖乖啦?”周岚假意嗔了一句,又叹口气:“你说你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正巧赶上你爸妈去外地开会,好容易回来一趟,连个面儿都见不着。”
“我这不也就是临时得的两天空,之前也不知道……”雷焱顿了顿,低头笑了笑:“其实见不着也好,省得老爷子一看到我就飙血压。只能麻烦岚姨帮我把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交给二老,也算我大过年的表孝心了。”
周岚似是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只剩了一声无奈轻叹:“你这孩子啊……”
温淼和雷焱的太爷爷是一起闯关东的把兄弟,两人的爷爷又一起参加革命打鬼子,战场上同生死共进退的过命交情。到了父亲这一辈,雷家依然留在军界发展,而温家则大多从了政,只有温淼的父母因为是搞国防科研的,才继承了那身绿军装。
相较于雷将军动不动就棍棒伺候的火爆性子,一墙之隔的周岚两口子简直就是水样的脾气,弄得雷焱打小就爱往温家跑。温淼出生后,更是恨不能二十四小时守在旁边寸步不离。
曾有人开玩笑说,雷家这个儿子简直天生就是为了给温家做倒插门女婿的……
雷焱擅自辍学跑去演戏,激得父亲暴跳如雷,若不是周岚夫妇拼命拦着,险些当时就被活活打死。后来有家归不得,逢年过节的,也是周岚夫妇将其收留。
所以在雷焱心中,温淼的家其实才更像是自己的家。
而他也永远记得,当自己被盛怒的父亲痛骂“丢光了雷家的脸”并一脚踹得吐血时,那会儿还是个小萝卜头的温淼挡在他前面边哭边大声说:“那你就不要姓雷了,你跟我姓,我绝不让爸妈打你,我们家也不怕你丢脸!”
一晃,就快十年了啊……
揪过如今业已亭亭玉立的温淼,帮她揉了揉脸上刚刚被自己捏出来的红印,雷焱忽地低低问了句:“现在,还想让我跟你姓么?”
温淼不明所以,实事求是的回答:“你要改名叫温焱?好难听啊。”
“……那就只好委屈你叫雷淼了!”
“不要,更难听。”
雷焱被气得又要伸手去捏包子脸,温淼这次反应挺快,见机不妙拔腿就跑。
“淼淼啊,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留着明天从牙诊所的时候逃跑试试看,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这懒洋洋慢悠悠的一句话,让温淼顿时如同中了定身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