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际隐隐泛白,空气寒凉刺骨。
待夏燕安静下来睡去,我从悄悄病房出来,而后在医院的一条幽静小径找到了沈佑。
昏黄的路灯下,他孤零零地侧身站着,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抽烟。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淡,像是随时会消失,和他只穿了薄毛衣的瘦削侧影一样,透着股不堪一击的脆弱。
我走过去:“怎么在这儿待着,不冷吗?”
沈佑笑了笑,将烟蒂丢到地上,踩灭:“刚刚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重了?”
“有点儿,不过应该会有效,苦口良药嘛!”
“北京的冬天特别的冷,比这儿冷得多。”他默了少顷,仰起头望着遥远的启明星,声音暗哑而轻飘:“我平时很少回家的,那天下午临时决定回去拿点东西,然后,就发现我妈躺在那儿,跟夏燕之前的情况几乎一样……”
我彻底愣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白得骇人,良久,方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所以那段话,是我爸对我妈说的,被我借用了而已。”
我僵在那儿呆了半晌,才终于勉强理清纷乱思绪。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若冰的手,轻声:“我想,沈伯伯只是为了打消伯母求死的念头。相信我,一定是这样的!”
“或许吧……”沈佑收回视线,垂眸将我凝望,拼力勾起唇角却再也弯不下眉眼:“阔阔你知道吗,在北京的时候,我跟着一帮朋友到处疯玩到处惹是生非,打架飙车甚至嗑药。我看过有人坐牢,有人残废,还有人就那么死了……短短几年,却像是已经活了几辈子。”
我不知道发现自己的妈妈在卧室自杀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一定比看到自己的爸爸在家里出轨要来得震撼。
虽然这两种情况貌似没什么可比性,但是没办法,我活到目前为止所经受的最大刺激,就是亲眼目睹了亲爹搂着不是亲妈的女人,衣衫不整。
当时,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不立刻就地死去。
辛家和沈家的男人都是雷厉风行不容质疑的主儿,具体表现在婚姻上便是,一个说离就离,一个说不离就不离。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爸妈离异这件事都无法接受。可现在看来,形同陌路总好过相互折磨……
夏燕这次的情形对沈佑而言,不亚于当日的场景重现,顺带着,必定也让他忆起了很多不好的过往。
他说他那时候打架飙车喝酒嗑药,我想我完全能明白这种试图借用外部疯狂来暂时忘记内心痛苦的做法。
因为这份痛苦来源于自己的父母,而那个时候,他们几乎是我们的全部。
家散了,天也就塌了。
冷风一阵接着一阵,沈佑微微有些瑟缩。
我上前半步,抓住他的双手举到自己的嘴边,使劲呵了两口气,笑着问:“暖点儿没?”
他愣了一下,旋即抿了一下唇角,反握住我的手,摊开我的掌心,指尖沿着杂乱的纹路轻轻摩挲:“还记得那次你背着我去医院,走一路摔一路的,后来两只手都破了,划了好些小口子。”
“原来你还没忘啊?”
“当然啦,你好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故作没好气:“也不知当时是谁说我多管闲事,害他考不到第一的!”
他垂着眼睛,像是在尽力让话语听起来轻快:“那会儿年纪小,不懂该如何表达。其实我真正要说的是,阔阔姐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了,又漂亮又温柔又会做饭力气又大,将来必能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我对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马屁嗤之以鼻:“你就扯吧你!”
沈佑仍未抬眼,只低低笑了一声,沉默片刻:“有些东西,可能当时不觉得,等很久以后想起,才明白有多珍贵。比如那次我快死的时候就想啊,如果阔阔在,一定又像以前那样,拼了命也会把我送到医院……”
似有所觉,他梦呓般的话语忽地中断。
我则听得心惊,拽着他一叠声地追问:“什么叫你快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回过神来的沈佑像是下意识便要否认,顿了顿,终改口:“也没什么大事,因为误会跟别人起了冲突,受了点伤。”
我恍然:“你肚子上的刀口,就是这么来的?”
他点点头,慢慢收回手:“其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本来没打算让你知道的,也害怕让你知道。我到这儿来,只是希望和你能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那么活着。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可是……”后退半步,偏首看着一地散落的烟蒂,声音苦涩:“你没变,我却变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是没有办法抹掉的。我不想自欺,更不愿欺你。”
我望着沈佑血色失尽的侧脸,只觉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一揪一揪的疼。吸口气,挠挠头:“你讲这么多,是想要跟我绝交吗?”
他身子一僵,终于看向我:“不是……”
“那就是在向我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他呆了呆:“好像也……”
我不等他说完便拍拍他的肩膀,表现得相当大度:“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他张着嘴,模样有些痴傻。
我尽显慈祥本色:“傻小子,你是我带大的,在我心里就跟儿子差不多。古语有云,母不嫌子丑。所以孩子别怕,无论你再怎么荒唐不像话,妈妈都不会嫌弃你的!”
他:“……”
“好啦好啦,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别激动!”赶在沈佑反应过来之前,我踮起脚揉揉他的头发,给他顺毛:“我的意思是,咱俩一起长大,就跟亲人似的,哪里会计较这么多。”
他有些愣怔,半晌方喃喃:“亲人?”
我笑嘻嘻地点头,又闭了一下眼,再睁开,肃容:“况且,我是个标准的唯心主义论者。只有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你在北京如何如何对我来说,就是虚构世界里的浮云……”
“原来是这样啊……”他拖长了语调,悄然温软了眉眼,眸色深深地看了我片刻,忽地抬手覆上我的眼帘:“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因为你看不见,所以纯属虚构,对吗?”
“什……”
我的话没机会说完,因为沈佑亲了我。
和之前醉酒情况下的熊啃不同,这次的吻很轻柔,蜻蜓点水般的一触。
他的唇瓣带着些许干燥,留下淡淡的烟草味。
我如被定海神针施了法,岿然不动。
没容我想好该作何反应,沈佑便蓦地轻笑一声:“阔阔,你干嘛这么拼命眨眼睛啊?睫毛弄得我手心好痒。”
“那个……不好意思。”
“没关系。”
“……”
为什么他未经允许亲了我,最后却是我来道歉,求得他的原谅?
这特么是怎么个卧槽的情况啊!
沈佑放下手,在我彻底恢复视物能力之前,扶住我的肩头将我转了一百八十度背对着他,两条胳膊搭上,搂住我的脖子,整个身体压过来:“现在还能背得动我吗?”
我试着向前走了几步,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点困难。”
“看来,今后只有我背你了。”他站直,手臂却仍将我松松环着:“反正,你早就骂过我是猪。”
我极目远眺渐渐炫目的朝霞,脑子有点发懵,全凭本能应了句:“所以你就想要做猪八戒啊?”
“可不是嘛……”他略施力,让我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低头附耳,含笑轻语:“背媳妇。”
沈佑呵出的温热气息在冷空气中转瞬凝结成雾,弄得我耳廓脖颈的肌肤仿佛都沾染了一层薄薄的湿意。
我想挣开,他却再度用力将我箍牢:“阔阔,你冷不冷?”
“不冷。”
他便软着声音开始撒娇:“可是我好冷呢,把你的外套脱下来给我穿好不好?”
“……哥们儿,找个壮士你就嫁了吧!”
“……”
日出东方,晨曦漫天,小径旁有松柏,偶有鸟儿飞起。
这些,是我看到的。
至于别的……
权且就当,没发生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