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岚预料的不错,当夜许氏和陆哲便又吵了一架。
许氏嫁于陆哲近二十年,夫妻俩平时相敬如宾,很少有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可陆云梦这事儿实在是让许氏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到,陆云梦会真的被三皇子瞧上——若是四皇子她还能理解,到底是表兄妹,可那三皇子是吴家人!吴家与陆家向来面和心不和,不过是看在武德帝的份上从不闹到明面上来罢了。
“事已至此,咱们也没别的办法了。”
陆哲今日从兵部回来先是得到了四皇子娶李老尚书孙女李雅含为正妃的消息,当时他还和老李大人好生道了一番喜——谁曾想后脚就又传来消息,说陆家二小姐赐婚给了三皇子宇文睿做侧妃。这可真是吓得他一佛升天,赶忙回家求证。
结果一到家,许氏便又气又急地说他惯出来的好女儿,这回安国侯府的亲事该如何云云。陆哲自己也是有苦难言,连带埋怨起了姚姨娘——尽管姚木莲已经被送去了庄子里,他还是潜意识地认为姚氏没有教好女儿。
若是阿碧所生的岚娘,又怎会闹出这许多让他不省心的事!
但皇命难违,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明日我亲自去一趟安国侯府,向他们……”陆哲长叹一口气,见许氏还坐在桌旁沉默不语。他发妻近来为庶女的婚事奔波已然很累了,却还得遇到这种意外情况,陆哲亦是不忍,“你便不要去了,好赖都让我一个人受着罢了。”
许氏纵然含怒,但也是无能为力。她只是恨恨道,“我早知那姚氏是个不安分的,只恨老爷那时候不许我将梦娘抱来养着,这才闹出这许多事来!”
陆哲无言以对。他少年时爱慕姚家大小姐,青年时纳了姚二小姐为妾,自觉对不住姚家女儿良多,便处处优待姚木莲,等到后来诞下陆云梦,他又惊觉自己的闺女有七八分像极了曾经的姚霜儿,这才步步纵容,演变成今天这幅样子。
他叹息半晌,终是无可辩驳。
次日,陆哲直接套马车去了安国侯府,没人知晓他究竟和安国侯爷、夫人说了什么,只知道回来时他已然拿着陆云梦的庚帖。陆云岚知道消息时刚命人备了车去朱雀街上的百宝阁,她只带了晚风一人——杜鹃与莲蓉留下来守院子,翡翠青玉轮休,绿松绿柳她又不放心,只叫她们在院子里做绣活。
马车出了庆国公府,很快就来到热闹的朱雀大街,在到百宝阁门前时,掌柜的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庆国公府的家徽,连忙上前迎接。
“陆小姐今日想看些什么?”掌柜的是地道京城人士,说起话来圆滑又爽气,他打量着少女的年纪,一时不知道她排行第几,只能称一句“陆小姐”,“咱们店里新到了一批宝石簪子,陆小姐可要挪步……”
陆云岚点一点头,扶着晚风的手便上了二楼。二楼分割出许多小间厢房,为的就是各府女眷来挑选珠宝时能分开,不至于互相打扰,也是保护了客人的隐私。
她们到了其中一间,很快跑腿的便送来茶水点心。晚风将临街的窗子推开,外头的叫卖声迎着风吹了进来,她笑道,“这地方倒是精巧。”
“百宝阁是京城第一阁,自然得有许多招待贵客的方式。”陆云岚不以为然,捧着面前的清茶饮了一口,“这儿奉的还是上好的龙井呢。”
晚风抿嘴一笑,“小姐果然是喜欢茶的。”
陆云岚无所谓道,“茶叶清心,就算是不喝,闻着我也喜欢。”
说话间掌柜的从外头进来,他脸上仍带着程式化的微笑,语气里却恭敬了许多,他开口便是请主仆二人换到另一间——“先前是小的看走了眼,这间屋子太过平常,还请五小姐移步雅间。小的已然命人备好了几副新奇的珠宝供五小姐挑选。”
方才还喊陆小姐,现在却变成了五小姐……陆云岚与晚风对视一眼,知道是她们等的人来了,便也不作推辞,直接起身去了另一间。她们穿过二楼七八间小屋子,又上了一层,这回已经是到了顶层的阁楼,阁楼里统共一件屋子,布置的极为精美,甚至还熏了香。
屋中坐着的紫衣人见到她们来了,便笑起来。
“你来了。”
陆云岚坐到桌边,晚风赶忙为自家小姐倒满茶水才退到一旁。蓝衣少女浅笑如常,神色轻松,“我来的可准时,是你来早了。”语罢,她见到了桌面上铺着的几套首饰,忍不住好笑道,“我当掌柜的说笑呢,怎么还真有。”
“你以为我选在这儿见面是为何?”纪凌颇为自得的一一道来,“这一来你出入这儿不会有人奇怪,且这店背后是四殿下的,他们断不会出去乱说;二来,的确也是有一批新宝贝到了,我想着说不定能给你挑一两件喜欢的。”
陆云岚道,“我的钗啊环啊已经够用了……”
“哪有女子会嫌这东西多?”纪凌坚持,“左右你收什么都不好,还是留些珠钗玉环吧。”
他一再坚持,陆云岚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
随后二人便一边说正事一边赏玩起了面前的一堆首饰。
“我派去的人在泉州乡下找到了一位曾经伺候过姚家大小姐的丫鬟,巧的是她还认识沈恬儿。”
“谁?”陆云岚一愣。
“沈恬儿——沈氏,”纪凌强调道,“便是过去在庆国公府厨房里做活的沈妈妈。我知道庆国公已经将她打发走了,可这沈恬儿似乎并未回老家,她女儿也说自从年后就再也没收到过沈恬儿的平安信。”
“或许是她在别处另谋生计了。”
纪凌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道,“那丫鬟是后来姚家败落后重新从外头买来伺候姚大小姐的,所以当时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只能记得大概。她说,当年姚家败落后,陆大少爷还是经常与姚大小姐书信往来,每次大小姐收到陆家的来信,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想来姚大小姐与我父亲当年,的确是情投意合。”陆云岚苦笑。
“可后来有一日,京中来了一封信是老庆国公夫人的。那丫鬟说,姚霜儿起先看了这封信很是生气,又大哭了一场,随后便在二小姐的劝说下重拾精神回了信过去……”
“可这封信并未让情况好转,是么?”接下去的事陆云岚也能猜到了,她轻声道,“祖母定然是叫她离开我父亲,不要拖累父亲的大好前程。”
纪凌这回没有一口咬定,他只是说,“丫鬟没见过书信内容,我也不能向你保证。只是姚大小姐的确是在接到第二封信后才郁郁寡欢,生了场大病,撒手去了的。”
陆云岚正端详着一副青金手串,闻言便凝眉不语。她无意识地将手串往自己手腕上一捋,这才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这其中或许有什么缘故?”
纪凌微微一笑,提醒道。
“姚大小姐文采平平,却精于女红;姚二小姐则写得一手好字。”
陆云岚为他话里的深意吃了一惊,她甚至不敢想,若是当初的事儿不是意外巧合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这人该有多狠心。
“姚姨娘平日里并不读书写字。”陆云岚平静抬眼,似乎有所明白,“二姐姐也不善此道。”
——或许她是为了避嫌呢?
二人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怀疑一致。
“这事儿我还在追查,只是先知道这么多……对了,还有一桩事,我过去从未和你提起。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关系了,”纪凌歉然,“听闻你二姐已经定给了三殿下做侧妃?”
“父亲正在为这事头疼不已呢。”
纪凌听得这话心里发虚,但人都是自私的,纪明河不用娶陆云梦正好,他也省下不少功夫来。
“我让人带了一张你二姐的画像去泉州,那丫鬟只看了一眼,就说她像极了姚家大小姐。”
陆云岚微怔,旋即失笑,“……竟是这样。”
原来,还真是因为姚氏女的那一张脸,才叫父亲多方宽容。
“我起先听过传闻,但也仅仅是传闻,并未真见过姚大小姐,所以才没贸然和你提起。”
“父亲与母亲多年来相敬如宾,与我娘反倒像是有几分真情……可眼下看来,男人都是多情的,既有青梅竹马难以忘怀,又想娇妻美妾身旁环绕。”语罢,她嗤笑一声,摸过腕子上冰冷的玉石手串,清瞳如剪水,“……可惜了,是那位姚家大小姐没福气。”
纪凌静静地听她说完,随后忽然伸手抓住了少女藕白的腕子——她惊愕之余看向他,他却不避不让,只是含笑。
“你在我面前这样评价一个男子和他的妻妾,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少女脸上不见分毫羞涩,她只是似笑非笑回看过去,“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的想法。”
若要娇妻美妾,便无她陆氏云岚。
纪凌顿了一顿,笑容更深,他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后,便转而用手指抚摸过少女腕间的青金石手链,“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他稍作停顿,看向少女漆黑的双眼。
“就这个吧,当是我送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