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陆云梦便洗漱打扮妥当去找了她亲娘,然后在姚姨娘面前,屏退众人,将昨夜红玉说给她听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在这过程中,姚姨娘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是凝神静听着。
“……这事儿,我曾听你外曾祖父说起过……实是真的。”
姚姨娘拿过一根细细的金簪拨弄香炉,好将那炉子拨得旺些。那只金簪上点缀着几颗圆润明亮的东珠,日光下份外润泽,引得执簪的人一时走神,“当年,咱们家还是闽南赫赫有名的姚家,祖上出过一位阁老,两名尚书,族里十数位叔伯兄弟均富甲一方。那时候,娘还是姚家这一辈儿最小的嫡出女儿,上面只有一位长姐,众星捧月般长大……”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姚家这般烈火烹油的书传世家居然因为嫡枝的一位少爷是个糊涂人而断送了。
那年新帝登基,让文武百官交了一份政绩考核,随后便是大开大合查了几桩贪污受贿的案子,这本也没什么,水至清则无鱼,贪官总是抓不尽的,但是那姚家少爷竟因为家中管得严,便偷摸着收了几回金银。收了钱自然是要办事,姚少爷便又闭着眼给人糊弄了不少差事,其中有修堤造坝,也有开拓河渠。结果当年南方洪水成灾,民不聊生,便有御史打量着皇帝的脾气把事儿给直接告发了——
这下可好,武德帝登基本就要抓几个例子先打杀一番立威,姚家可不就撞枪口上了吗?姚少爷摘了官帽,下了大狱,还没熬到秋后便撒手去了。武德帝顺藤摸瓜,又在闽南查了一圈……好么!他姚家在闽南得势多年,自然是不那么干净的,皇帝一发话,整个家族都被文官们按上了“贪污受贿、劳民伤财”等七八项大罪。
一时间风声鹤唳,姚家先前的亲朋好友权当做不认识他们——毕竟,谁又敢在新帝登基时候去触这个霉头呢?是以显赫一时的姚家,便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左打右判,全家流放。
事发那年,姚木莲不过十五岁,姐姐姚霜儿十七,与庆国公陆家的大少爷刚刚定亲,只待过了年便要嫁去京城。
然而此事一出,姚家没落,陆家老夫人便不愿再结这门亲事了。
……
“娘!”陆云梦急急唤她,“娘……您说呀,您还没说这法子是否可……”
姚姨娘从回忆中醒来,对上女儿姣好如花的容颜,心头又因为方才的话而微微一动,她沉吟道,“既有先例,怕是可行,只是这样一来……你便不能亲自筹谋这件事了。”
陆云梦拧眉,“若是假手旁人,女儿不放心。”
姚姨娘深深呼吸,将珍珠金簪稳稳地插回了圆髻里,微凉的手向前包裹住,握着陆云梦细腻的手指,缓缓道。
“这事儿,娘会去安排,但你要记得,你并不知道娘做这些事。”
“这是为何,”陆云梦眉头蹙得越深,最初来时的喜悦忐忑已变成了担忧,“娘亲……”
女儿越来越大了,马上又要过十五岁的生辰,心计虽也有些,却远不如自己当年来的巧妙——姚姨娘内心叹气,脸上却十足是爱女心切,她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打算尽数告知。
“要你大姐姐结不成这门亲事,就只有两个法子。”
“——要么,狠心要了她的命……”说到此处,姚姨娘的语气陡然阴冷起来,一旁的陆云梦心头打颤,却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她纵然想到,也没想到她娘能把话说的这么决绝。姚姨娘注意到了女儿的眼神,微微放软了口吻,“……要么,就让你大姐姐体弱有疾,无法成婚便是。”
陆云梦听着,不自觉地拧着手中的软帕,绕在指尖,眼神飘忽。
“梦娘啊……”姚姨娘又轻轻地叹息了,将一切道理都说与她听,“娘也只是想你有桩好婚事,有个好夫婿……这世上,杀人才是最容易的,人死了一了百了,死人又不说话……只是这样一来,未免伤了阴德,所以娘不会无缘无故叫你大姐姐去了……”姚姨娘顿了顿,声音极轻,却又极狠,“我只要她一辈子呆在国公府里,嫁不出去罢了!旁的什么锦衣玉食,都不会亏待她。”
说起来,许氏这大夫人的位置还是从她们姚家女儿手上抢走的呢!
当年陆老夫人不欲叫姚家在和陆家结亲,便一纸书信直接寄到了她长姐姚霜儿手中,言辞恳切,只道心疼老妇人养儿不易,为家门计,断不能取姚氏女儿为正妻。然后,姚霜儿便悲痛之下一病不起,撒手去了。陆哲震惊之余,不得不在父母双亲的安排下另娶他人——许氏,便是那样的情况下嫁入庆国公府,成为了长媳。
陆云梦久久不语,心中辗转纠结。
然后,大约是彻底想明白了,她长出一口气,微笑道。
“娘亲事事替女儿筹谋,女儿明白……将来若是成了,也是大姐姐无福,和咱们没关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争一个好前程,也怪不得她了。
反正,她不要陆云英的命,只是要她的未来罢了!
……
要说这纪凌送来的人还是挺靠谱的,略过晚风不提,孙妈妈四十岁上下,正是手脚勤快、办事妥帖的年纪。再者说,她又是许氏亲自送进厨房里的人,原先就在厨房当差的那些下人婆子们哪个敢给她脸色看呢?
孙妈妈到小厨房的头一日,便整出了六道适合许氏身体的菜肴,且个个儿色香味俱全,连一同吃饭的陆云英尝了都夸手艺好。半月后她们两姐妹在一道儿吃茶时,陆云英还笑道,“那位孙妈妈手艺可真不错,但凡是母亲想吃的,只消说上几句,定能做的八九不离十。我瞧这几日母亲气色都好了不少,可比那些大夫们配的苦药好多了!”
因为在自己院中,陆云岚只简单的穿着条云水蓝的长袄,取银白丝线绣着寻常花朵,再外披上一件海清色的褙子,一眼看去只见“清爽”二字。相比她的素净,陆云英近来倒是多了许多颜色鲜亮的料子做衣服。
原因无他,御赐的婚事已经定了,礼部连日子都算好定在了来年二月,虽说是春寒料峭,但却是一年当中绝无仅有的好日子,宜嫁娶,宜动土,诸事皆宜。再加上礼部着人去郑淼家中取了他的生辰八字和陆大小姐一对——嘿,还真是天干相生、地支相合的一对!
如此,武德帝听了也龙颜大悦,加赐女方红绸锦缎八十八匹,珍珠一斛;皇帝赏了,皇后与淑妃也得跟着赏,便又有宫女带来懿旨,赐各色宝石头面;贵妃与淑妃不睦,但看在帝后的面子上,也只能赏了一些珠玉把玩。
“大姐姐也别总操心母亲啊,”陆云岚拈过一块云片糕吃了,笑道,“如今日子都定了,姐姐也该安心在院中绣嫁妆才是。”
陆云英脸色微红,但到底年长几岁,无所谓道,“我那点女红本事,还是别丢人现眼了罢……左右丫鬟和绣娘们会做,我能偷懒一时算得一时。”
服侍陆云英的丫鬟明书替自家小姐把茶水斟满,方才笑道。
“夫人早上还说呢,要拘着小姐在院子里绣花,可咱们小姐的性子哪儿坐得住呀?这不——才描了半朵花样子,便说要来与五小姐吃茶了。”
陆云英也不恼,只是瞪她一眼,微嗔道,“就你嘴多,改明儿我便打发你回母亲那里伺候,好好跟李嬷嬷学学规矩!”
陆云岚见状便含笑打岔。
“大姐姐哪里舍得打发明书回母亲那儿呢?听说明书同姐姐一道长大,来日,自然是要陪嫁去郑家配个得脸管事的。”
陆云英自己的婚事耽搁,身边亲近的丫鬟便也耽误了最好的年岁。明书如今已十九了,许氏嘱咐女儿,等嫁到郑家后便可筹备明书的婚事。而另一名丫鬟明柔则还可以再放一两年,等身边的小丫鬟们调教好,自可一一顶上。
明书素来机敏嘴快,但身为女儿家,被主子当众调侃还是红了脸,借口没了热水,一溜烟儿地跑去茶水房里。陆云英忍不住指着陆云岚笑起来,“五妹妹真是好一张利嘴!说的我的丫头都跑了,真是……”
“丫鬟们服侍主子本就是缘分一场,自然也要为她们考虑不是?”陆云岚正色道,“别说姐姐身边的明书、明柔,便是我身边的几个小丫头,我也是要仔细考量过她们将来的夫家是否可堪婚配的!”
陆云英止不住笑,脑袋上簪着的黄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你呀你,家里明明你排行最小,却把事情看的这般远——咱们姐妹说笑无妨,可别叫旁人听了去,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恨嫁了呢。”
恨嫁?陆云岚心中微哂,她是恨不得不嫁才对。
只是眼下还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不成亲的女子难免遭人非议,祸及家人,这不是她要的结果。这般念头从心尖滚过,陆云英难免想到了陆云梦,她忽然道。
“说来二姐姐生辰将近,倒是少出来走动了呢……”
“听说二妹妹准备绣一副老大的秋枫图给父亲做过年时的贺礼,这些日子怕是一直在忙吧,”陆云英不以为意,她看了看渐渐西斜的太阳,起身道,“不如妹妹和我一同去母亲院里用晚膳吧?那孙妈妈的手艺还是值得一尝的。”
陆云岚想想也无不可,便嘱咐丫鬟去和阮氏说一声,姐妹俩相携去了揽翠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