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书院是腾城中数一数二,多半是家里有封爵的孩子才有机会攻读。入了冬,白露书院的书生满了年份的或入仕、或继承家产,就要离开书院。
夜幕逐渐深了,萧源回到家中,父亲即告诉他遣南使的事情。每年春天,都会有一批来自全国各学院的学生组成遣南使团,去南方楚朝游学一年,富贵人家的孩子但凡是想入仕的,都是要去南朝历练一番。萧父这样提了,萧源心里大概也清楚了,萧县伯早早就去中书疏通关系,大概是事情成了,“我没能把家里门面撑起来,这后面就靠着你了”。
初冬,腾城开始冷寂下来,再没有车水马龙,流民也都少了,起了北风后,街道旁冻死的乞丐早早就有人收拾到城郊乱石岗。秋末各家外国的商队也安静下来,最后一批闹市在十月后也都归于沉寂,商户们铺子里的东西都少了大半。
一日清晨,门客柳叔回了萧父,说是门口的乞丐靠着石鼓又睡了一夜,只等一开门就跑了。萧父听了是一惊,细问下,这乞丐这样竟有四五天了。萧父是个谨慎又淡泊的人,平日里怕极了家里进了不认识的生人,除了柳家是从庞城公起就跟着的门客,他自己承袭爵位十多年,竟没有再招纳门人,早年投奔自己的大多遣散了。
第二天还没等到天亮,一夜没睡的萧父悄悄开了门,那乞丐还没醒。
“兄弟,找人?”萧父唤醒那人。
那汉子见来人了,又要逃,却被一旁柳叔一把擎住,“避风…避风…我这就走了…”
“巷口正是风紧的地方,你避的哪门子风!还一坐四五天!”柳叔恶僵起来。
那汉子一见这样,没了分寸,又拗不过柳叔,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我是来投奔的…来报恩的…收着我吧…”
大约是害怕着又没力气,汉子口音又重,萧父二人没听清楚,只估摸着是没了门路来投奔做门客的流民,萧父示意柳叔放人,又婉拒了他,叫他日后不要再来了。汉子倒激动起来,说自己会点功夫,也是正经门派出来的。可萧父总在摇头。
萧源听到门外吵闹,也出门寻看,等出了门,那人已经逃一般地跑掉了。萧父问起来,他知道父亲疑心重,虽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个郑人,还是没跟父亲说,只想着这人吃了亏应该不敢再过来了吧。
一开春,事情就逐渐逼近了,同行的尤二哥也在。尤府老大是个青年才俊,当年只是捐的官,没有遣南使团这样卓越的名分,尤府从尤老爷一辈才正当入了仕,府里头没有大功名,总叫人指着脊梁骨说是花银子做的官老爷。
车队一早天还没有放大亮就出发,走了约莫百里,还没出上河原到巴国地界,逐渐逼近西疆,就是青城县辖区。青城县下又有陶邑,就是萧县伯的封邑。
正在车队修整时,萧源认出了出城的人群中,早前多次见过的汉子混在其中,只是熬了一个冬天,又消瘦了许多,身上也多了几处伤。见车队停下歇脚,那汉子瞄准萧源落单的时候,悄声凑了过去,“公子还记得我吧。”
萧源近了再上下打量他,竟觉得更加不堪的一个人,“你我萍水相逢,彼此又不是多深厚的交情,三番五次缠着,小心报官抓你!”
“公子与我有伯乐之恩、天命之缘,我不过是世间游荡的孤魂野鬼,且听公子随便支使,访学辛苦,多一两人照应总是有备无患。公子只要应了,不必担心我吃穿用度,我也曾经是郑国名门正派弟子,自小混迹江湖,能够养活自己。不求在车队左右相伴,只求暗中保护公子,将来公子访学归国,能够赏我一份门客的供养,不过如此。”说着,这汉子真真在破布烂衫里掏出一块名牍。
萧源没接过名牍,只是仔细看了几眼,上书“大郑文阳昆山九代弟子方十三”,名牍又被擦拭干净,不知是汉子自己保存得当,还是来前特地整理过。
郑国是七国中东南之地的大国,和宋国曾是一母两胎,但两国截然不同。宋国是浩浩荡平原国家,国内河网广布,土地肥沃,是七国最主要的粮食出口国。郑国境内丘陵林立,不说西北的上河原地带,因为土地肥沃而有东都邺昌城,东、南都是山岭耸立之地,门阀闭塞,依山修建堡垒城镇,又唯恐山贼海盗作乱,都供养当地武宗门派作为自家民兵。郑国武林门派不仅习武,又有修身,闻名天下,遂吴人商队亦时常聘用郑国门派作商运镖客。这其中,昆山派也是其中排的上名号的。
萧源见识过这方姓汉子的功夫,又听到他刚刚说话气度不凡,确实不像普通游民乞丐一流,但家风严谨,他自小也比别人多个心眼,就不免多问几句,“你既然是名门正派,为什么不去保家护民、接镖走商,沦落到市井要饭?”
方十三见到萧源有了态度有了转机,赶紧接话:“我年轻时心高气傲,和同辈的师兄关系不和睦,不巧后来师兄步步高升,耍了手段叫我身败名裂,自是在郑国混不下去,下了决心出门闯荡,到了吴国地带又叫人骗了钱财,不得已落得这般田地。”
萧源心里还是半信半疑,又想这汉子三番五次总是缠着,怕他一应做出不好的事来平添麻烦,只以自己年幼,出门访学吃穿用度又一应公家,再来遣南历经数国,通关文牒、条条框框,多带一人实在不便为由多次婉拒,“你大好的年纪,不如寻份好的差事,收拾自己,我俩要是有缘,将来有机会在遇到也不迟。”
方十三见萧源这样态度,心里也有了数,萧源特地叮嘱,萧父是严谨小心的人,叫十三不要叨扰他的家人,“我的脾气好些,我父亲当真会报官抓你,你万万不要自找没趣,毁了自己一片诚意。”
那汉子自当谢过萧源,又消失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