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肆零年的一天,叶城的一家殡仪馆,一个老人的葬礼正冷冷清清得进行着。
黑白照片上是一张年轻姣好的面容,逝者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
现场没有挽联和花圈,参加葬礼的人也只有几个,脸上都看不出悲伤,像是在走一个过场。
葬礼结束后,小霜告别来宾,也准备离去时,接到了一个来电,接通后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刻,他面部抽搐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奶……奶,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小霜啊,你姑姑的葬礼进行得怎么样了?”
“挺顺利的,奶……奶”。每次叫奶奶的时候,余小霜都有点勉为其难,毕竟他已年逾60,身边已有子孙绕膝。
“好的,那我也没牵挂了,这周末你带上你爸爸还有几个孩子,有空都来看看我,我也准备走了。”
葬礼结束的这天晚上,余小霜和父亲,妻子,儿子来到幻影小城,焦虑不安得坐在代号叫“果宅”的房间沙发上,等着祖母来告别。
祖母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穿了年轻时最爱的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乱,面色还像二十年前,九十多岁时那样容光焕发。姑姑的美貌,显然也是遗传自祖母。
他们都站起来,余小霜的双腿有点颤抖。小霜的父亲,本已经腿脚不便,这个时候艰难得想要走过去,扶一把自己的母亲。祖母却把他制止了。
“你别折腾了,论辈分,你是我儿子,可这二十年,我可都没有老过。”
“妈,其实您不必走的。”
“一个人的人生没有死亡,是很无聊的,按照流程把我结束吧。可怜果果这一生辛苦,能陪伴她走到终点,我当母亲的,也没有半点遗憾了。”
三日后,余小霜签署了幽灵销毁合同,开始着手变卖幻影小城里祖母的住房。
下午他去了斯园,这是一个专门为特定人群修建的陵园。他在一个墓碑前放了一束花。墓碑上积满了灰尘,有几片落叶浮在石碑上面,这是二十年前刻的,是祖母的墓碑。
祖母口中的果果,是余小霜的姑姑,也是刚刚逝世的这位老人。
果果的故事,要从上个世纪说起了。
余小霜的祖父和祖母曾是建国初期的“爱国资本家”,特殊时期被抄家。一九六九年,十八岁的姑姑余果果下乡做知青。
两年后余果果回到叶城时,已经疯了。
听祖母说,姑姑是被绳子绑着回来的,头发蓬乱而脏,像是街头的叫花子。祖母每次提到“像是街头的叫花子”时,都会失声哽咽。
余小霜能记事起,经常看到姑姑失控,以至于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儿子问起余果果的事,余小霜沉浸在回忆里:
“她不生病的时候,还算是一个木讷内向的好人。发病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魔鬼,会砸东西,骂人,打人,你小时候额头就被她拿东西砸到过,你看看,是不是有个隐约的伤疤。
没有人愿意照顾她,你爷爷是她亲弟弟,可也是有心无力。这个时候,只有你曾祖母,能让她情绪平静下来。当然,曾祖母也是挨了不少打,才学到让果果平静的技巧。”
“苦了你曾祖母了,曾祖父走得早,这个女儿又是个拖累。你曾祖母照顾了女儿一辈子,大概因为心有牵挂,一直精神矍铄。二十年前,你曾祖母九十五岁那年,本来优雅美丽的老太太忽然就面相苍老,她告诉我们自己估计要不久于人世了。”
“可她放不下余果果,想到自己撒手离去,女儿在这世界上必然是受人欺侮,孤苦无助;可她也不能选择结束女儿的生命,那样似乎就承认了,余果果这疯掉的生命,从来就没有值得延续的价值。”
“那个时候,幻影小城还不合法,躲在地下偷偷运营。
曾祖母下定决心要陪伴余果果走到生命的尽头,于是她冒着技术还不成熟的风险,花了很多积蓄,做了大脑刻录手术,并在幻影小城里购置了一套房子,足够她带着果果生活。”
果果即便不发病的时候,大概也没注意到,这二十多年里,陪伴和照顾她的不是你曾祖母,而是一个程序幽灵。她周围的一切,除了吃喝拉撒,其他的所有都是虚幻的。她这二十年,也是异常平静。大概也是因为老了吧,疯子老了,也不像疯子了。“
余小霜边说这些,边把一叠厚厚的合同装在文件袋里,锁到抽屉里,连同桌上封面印有祖母的画册,也一并收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