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还回得去吗,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
不住地搓手,赵长歌抿两次嘴,缓缓开口:“我们……去外面吃点东西吧。”
这家九宫格火锅店,两人以前最常光顾。如今店里的装潢焕然一新,长木椅都换成了皮质沙发,价格也上涨不少。
“你来点吧。”田小雯接过菜单的下一秒,赵长歌就知道她会点的第一个菜是什么,鳕鱼。
果然,这还是那个田小雯。但她在叫完以前那些菜后,又多点了一份香菜。赵长歌愣住,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香菜明明是她最讨厌的一道菜,没有之一。
他什么也没问。锅里煮下了香菜,现在的田小雯,对那股曾经厌恶到闻了都会反胃的味道毫不介意。
赵长歌告诉自己,你也知道,人都是会变的。
“哎那个,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眼前的田小雯干净利落,理智而得体。
“也就是,一直在搞市场这块。”
“做生意呀,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忙,每天瞎忙。”他夹起一片烫熟的肥牛,在空中停留半秒,快速落到自己面前的碗里:“不说我,你呢?”
“摄影,我在拍一个城市印象系列的作品,全国各地的跑,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
“哦对,我有听说过,特别好。”赵长歌望着她的眼睛笑,接着问道:“那你没画画啦?”
“早就放弃了,我后来才发现,摄影对我想表达的东西容纳度更高一些。”
田小雯叫来两瓶啤酒,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你还在,弹吉他没有?”
“以前年轻不懂事,那都是瞎搞。”
“说得自己多大年纪一样。你知道吗,我发现过你给我的一个歌词本,就在,半年前吧好像。”
拿杯子的手无端抖了一下,赵长歌连忙一口闷下杯里满满的苦涩液体,笑道:“是吗,那可是青春啊!”
酒喝急了,呛得他满眼通红。
喉咙痒痒的,心里翻涌着许多东西。
歌词本,淡蓝色的。第一页写着“未定义的你”,笔记潦草,很碍眼。
那时赵长歌大三,鼓捣了整整半学期,弹琴,写词,一拍脑袋说谱就谱曲,弄出了五六首歌。然后还花不小一笔钱,在外面找人录成了光盘。
做这件事儿的时候,他特别热血,常常兴奋得睡不着觉。
那是赵长歌认为自己离梦最近的一回。他一直瞒着田小雯,等光盘拿到手,才在那个夜晚,女生宿舍楼下,一脸神秘地递给她。
担心可能会听不清楚,他就专门抄了份歌词。
本子上的那五个字,是在送出光盘前,赵长歌琢磨半个晚上想出来的,要说是形容田小雯吧,意思也没太表达明白。
后来,他索性就当做是专辑名字,背着光盘跑到和学校隔着三条街远的一座天桥下,偷偷地卖。
赵长歌没敢告诉田小雯,他刻了整整一百张。
……
直到一周后,光盘居然卖完了。
赵长歌小赚了一笔,更重要的是,那些歌很受欢迎。不少同学告诉他,大家是听说这张光盘里的歌都非常好听,才慕名找来的。
他骄傲地把这些话,和自己的光辉事迹告诉田小雯。
她惊讶极了,笑得比自己还开心,吵着嚷着要去吃大餐。当时他们去的,就是这一家火锅店。
那个画面回忆起来都是热腾腾的。
而眼前冒起的雾气,弥漫了眼睛。赵长歌又咕噜咕噜灌下几杯酒,思绪这才平息下来。
这顿饭吃了很久很久,之后天暗了下来,田小雯喝得有些醉了。
“田小雯,还记得吗,以前你给我讲过一个定律,叫六度分离理论。说是一个人与另外一个陌生人之间的间隔不会超过六个人,所以最多通过六个人,我们就能认识世界上的任意一个陌生人。现在我们的距离,还隔着……”
说到这里,赵长歌试探性看向田小雯,才发现她正一只手抵住下巴靠在桌角,睡得迷迷糊糊。
过了不知多久,田小雯醒了过来,半眯着眼笑。
她夹起满满一筷子香菜,塞进嘴里,嚼着,开始自顾自地嘟囔:“赵长歌啊,你知道吗,这四年我一直改变自己,我扔掉好多好多东西,我,我强迫自己去做以前不喜欢做的事情,可是……”
后半句话怎么也没说出口。
她止不住地反胃,连忙起身跑向卫生间。看着她发红的眼眶,赵长歌心都碎了。
结账离开后,田小雯清醒了很多,两人沿着长街走得很慢,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随着人流穿越斑马线时,她扭头望向赵长歌:“可是我怎么也忘不掉你。”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两道目光之外,影影绰绰。
田小雯用了四年时间,只是想要忘记赵长歌,她以为这很容易。她跑遍全国各地,可是不管走到哪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西安鼓楼城墙下,杭州西湖断桥对面,成都春熙路转角,大理苍山脚下,上海外滩灯光里……去过的好多地方,都恍惚在人群里见到了赵长歌。
只是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田小雯知道那是错觉,但每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她都忍不住想寻找那个身影。
“我好想你……”
“你喝醉了。”
赵长歌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四个字。四年前这个时候,马上毕业了,抬眼前方什么也看不见。
一直没找到工作的他很茫然,不知道毕业之后自己能干点什么。田小雯鼓励他,做什么都可以呀,而且别忘了,你还会唱歌呢,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
想开之后,赵长歌决定和她一起去南京,实在不行就卖唱。他这么开玩笑说。
离校前几天,他去到女生寝室楼下,帮田小雯搬要寄的行李。
大包小包好多东西,很沉。她说,一定要把这些书都带回家,留个纪念。
“小雯,你床底下这个纸箱不要了吧,我给你一起扔掉?”田小雯再次上楼取行李箱时,收拾出一堆旧物的室友安蒙问道。
她没瞟一眼:“好呀,谢谢亲爱的。”
楼下保安室对面,废书旧纸堆了满地,安蒙丢下的那个纸箱破开一角,狠狠扎了赵长歌一眼。
走近打开,里面是彩色折纸裹起的光盘,满满当当。
“未定义的你”,突兀的五个字。
一共出现九十九次。
……
之前让赵长歌暗喜了好一阵子的那些夸赞,她的鼓励,都好讽刺。
后面几天,他找了各种理由躲着田小雯。七月三日早上六点三十四分,赵长歌带着行李登上火车,去另一座城市。
关于那些光盘,田小雯是在和室友逛街时,偶然发现他站在天桥下,被人拒绝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忍心看赵长歌失望的样子。就偷偷花钱找了不认识的校友,没想到他会那么高兴。
但一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赵长歌为什么不告而别,之后再没有音讯。
田小雯特别喜欢那几首歌,听了整整三年,不知道循环过多少遍。只是两年前开始拍城市印象时,他送的那张光盘再找不到了。
丢了吧,是丢了吧。
来到田小雯住的酒店楼下,目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赵长歌才转身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不告而别。但这一次,他离开的东西有很多,过去,重庆这座城市,田小雯。
脑海中满是她说的那些话。她灿烂地笑着,眼睛在发光,好美好美。
“要是这个系列作品效果好的话,以后我打算扩大范围,拍遍全世界!”
他彻底明白一个事实,自己给不了她未来,不管过去还是现在。
驶往机场的出租车上,街景飞快倒退,千厮门大桥越来越模糊,一转弯消失不见。田小雯轻咬住下唇,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
她不停在心里想,赵长歌欠自己一个告白,和一句告别。
四年里她一直在等,一直在告诉自己快点忘记一切。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记得越来越深。
这一刻,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嗡嗡嗡——”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很久,田小雯才接通电话。
“喂,田小雯,赵长歌那臭小子电话老是打不通,你能联系上他不?”
“许原?他?你为什么要问我?”
“不问你问谁呀。你们……两年了,他不会,还没找到你吧?”
挂断电话,田小雯看向窗外,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
“现在我们之间,还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呢?小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两年前,听说你要一个人环中国摄影,从那之后我就到处打听你的消息,跟着你去各种各样的城市,上海,大理,成都,杭州,西安……我希望你永远别发现我,有时又希望你能发现我。挺辛苦的,每去到一个地方,你都会先住上一段时间,我猜是培养感情吧,你真像个艺术家。所以我都会在每座城市找份临时工作,服务员,推销员什么的,但我真的很开心,能在背后看着你我就满足了……”
昨天在火锅店里,田小雯睡着之后,赵长歌喃喃说出这番话,很低很低的声音。
“但以后,我就不陪你啦。唉,全世界,小雯你真了不起,不像我,我们应该就是那种,两个世界的人吧……转眼就毕业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们一定不要在一起……”
他以为田小雯这次来重庆,同样是为了摄影。
如果,昨天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自己都躲得很好,她没有回头,没有叫出“赵长歌”这个名字。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那都不重要了。
田小雯,你一定会越来越好,你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