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木屋虽然不大,挤八个人倒还绰绰有余。等大家在火堆边烤干了衣服,把住的地方安顿好,我道:“你们休息吧,我来守夜。”
吴万龄道:“统领,还是我来吧……”
我笑了笑道:“别争了。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我们加紧点,就可以到达符敦城。”
另外几个都去睡下了。吴万龄坐到我身边,道:“统领,你身体吃得消吗?”
我弯了弯胳膊,道:“这点总还扛得住。你早些休息吧,明天你来守夜。”
吴万龄往火堆里添了段柴,道:“还睡不着。”
“怎么了?没吃饱吗?”
现在吃得倒不算差。一路上,因为有火,和在高鹫城里时相比真的是有天壤之别。我伸手烤了烤火,让身上更暖和些,不由得开了句玩笑。
吴万龄倒没心思和我开玩笑,道:“统领,你觉得到了西府军驻地,我们能安全吗?”
我一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道:“怎么了?你怕西府军也会反叛吗?”
“倒不是担心这个,”他看了看窗子。窗外还在下雨,雨打在木板窗上,发出了如同击鼓一般的声音,雨水从缝隙里淌进来。屋子正中,那堆火堆里木头都成了炭了,没有烟,红红的炭火让人感到一阵温暖,空气里还留着刚才吃过的东西的香味。
“西府军自成体系,也是自视极高,他们与李湍互有胜负,没能取胜。君侯一来便将李湍击溃,那时我便觉得西府军很是不服。后来为了沈大人的事,西府军与右军闹得很不愉快,如今我们败退回来,就算他们相信我们不是逃兵,会不会借机对我们不利?”
我身上不由一凛,说不出话来。的确,吴万龄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初随武侯攻破符敦城后,我便看得到西府军很有些不服,他们大概觉得自己与李湍浴血苦战,反倒是武侯来取一鼓而胜之名。我们全线溃败,西府军会不会借机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如果推己及人,按沈西平右军的风格,只怕会这么做。
西府军久处边陲,他们的最大军源是军户,也就是世代从军的人家,全军总是保持着五万人的编制,李湍当政时,在天水省最多时能调动二十万大军,但这二十万大军和西府军五万人相持不下,也可见西府军的战斗力了。不过,我听路恭行说起过,西府军虽不能说他们是妄自尊大,不过他们的战斗力却只能在天水省这等山岭极多的地区发挥,一到平原水乡地带,便要打个折扣了。西府军的马也是天水省特产的山马,个头不大,跑动也不速,却很有长力,适合在山道上行进。若是在平地上,山马却是大大不如帝国军常用的宛马,因此武侯点兵时不曾点他们。事实上,当时西府军与李湍的军队作战,也根本无力分兵外出。
那时,西府军大概就已经对帝国军心存芥蒂了吧。攻入城中后,西府军都督周诺在武侯面前指责右军军纪败坏,差点和右军火拼,虽有武侯弹压,没闹出什么大事,但西府军对右军一向有些不满。
我沉吟道:“是啊,这也不能不防。吴将军,你的意思如何?”
他道:“我也实在不知道。依靠自己的力量,要回到帝都实在难上加难,最好还能得到西府军的帮助。唉,希望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我看了看睡在一边的几个人。这屋子里原先也有一堆干草,大概也是用来喂马用的,我们摊开后,她们四个女子躺在一个角上,张龙友和薛文亦躺在一个角上,正睡得香甜。在这儿睡当然不舒服,不过和一路上的颠沛流离相比,却不知好多少了。
我被吴万龄说得一阵心烦,叹道:“好吧,还是由我独自去和西府军打交道,万一西府军对我不利,你们可以自行逃走。”
吴万龄道:“统领,这怎么行……”
“不用说了,”我挥了挥手,喝道,“吴将军,张先生、薛工正和那四个女子得靠你护着去帝都,要是西府军不肯帮我们,犯不着两人都断送到那儿去。就这么办了,你去休息吧。不过想来西府军的统帅不至于那样小气。”
吴万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向我行了一礼,默默地躺到了张龙友边上。
我往火里又加了些柴,趁这时,脱掉身上的软甲。先前那几个女子在烤干衣服时,我命张龙友和吴万龄都背对着她们,薛文亦动也不能动,在他那角度又看不到,倒不怕他去偷看——虽然,我也很想看看她换衣服时的样子。
我脱下软甲,内衣已经粘在了皮肉上。这么多天来,我都没脱下过软甲,这时解开,身上才有一股轻松的快意。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雨水打在身上,每一颗雨点都像石子一样沉重。我身上,那些汗渍、血污,以及干了的泥印都被洗了下去。我脱下内衣,在雨中洗了洗,重又穿回身上。毕竟,屋里有四个女子,要我光着身子烤火,万一她们看到,只怕会尖叫起来。
穿好内衣,我又洗了下软甲。这软甲倒不穿到身上了,我想把它放在离火堆远一点的地方晾一晾。软甲不能烤,不知明天干不干得了。
洗完了这些,我又抽出百辟刀来。百辟刀在雨水中像一块寒冰,似乎连雨点都被逼开。我看着雪亮的刀刃,不知为什么,在外面昏暗一片中,刀柄上的那八个字铭文倒更清楚了。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钢刀切金断玉,不论如何使用,人心依然要一如既往,不能为刀所役。那就是刀上铭文的意思吧。
我洗着刀,心头越来越沉重。武侯曾说我有妇人之仁,路恭行也说我不够决断,那些都没有错。也许,在本质上,我就不适合从军吧。
可是现在成了一个军人,那又能如何?
我洗净了刀,甩了甩刀上的水珠,推门进去。到火边坐下来,这时才觉得身上有些冷。病虽然好了,但一坐下来还是感到寒意。我围着火,让热气蒸干身上的水汽。火光映得我身上发红,外面,雨仍是无休无止地下着,吴万龄和张龙友的鼾声此起彼伏,混杂在雨声中,成了种奇怪的曲调。不知不觉地,我抱着刀,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半睡半醒着,忽然依稀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这声音虽然很是轻微,但在我听来却如同在耳边炸响,我猛地睁开眼。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半掩的门外,一缕月光正照进来,像一柄长剑一般横在地上。坑里的火已经很少了,上面积了一堆白灰。我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百辟刀已紧紧握在手中。
衣服也已干了,但软甲还很潮湿。我站在门前,从门缝里漏进的月光也如一柄长剑,正横在我身上。
那阵脚步声正在慢慢地靠近。在雨后,四周更是岑寂,这脚步声便更显得响了。可是,这声音却也相当奇怪,一步步非常干脆清晰。
此时地上满是积水,要是我在外面走,肯定得拖泥带水的,会有一阵阵的水声。可是,这个脚步声却像是在干硬的地上才能踩出的一般,而且一步接一步,全无滞涩,就算那人是专门捡干地在走,那总要停停顿顿,也没有走得那么流畅的。
那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小心地推开门,人闪了出去。
月光下,远远地,有一个人正走过来。因为他背着月光,看不清长相,只知道那人头上戴了个很大的斗笠,身上穿着长衫。这副打扮有些像是法统的人,我走上一步,低声道:“是什么人?”
那人一定也没料到会有人,听得我的声音,一下便站住了。半晌,他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个人的声音很是奇怪,我听不出他的年纪来。他的斗笠像把伞一样遮住了脸,我也看不到他的样子。我道:“我是过路人,请问,你可是西府军的人吗?”
我们刚进到这屋子里便猜测过这屋子的主人是谁。吴万龄说可能是西府军的巡逻兵在外暂住的房子,因为他在屋里收着的柴堆上见到刀子劈过的痕迹,那刀子正是西府军常用的大钩刀。这人虽然穿的不是军服,也可能是法统在西府军中的人,但也可能是李湍在天水省留下的残部。在这个时候,独自在这种山野间行走的,绝不会是普通人。我正因为不敢断定,所以也不敢说自己是帝国军。
他沉吟了一下道:“是过路人吗?”
他的语气已满是不信。我有点不安,实在摸不清他的底细,硬着头皮道:“是啊。”
“从南面来的?”
我道:“是啊。因为打仗。”
我要是说从北向南,只怕弄巧成拙。帝国军南征以来,百姓只有向东向北逃亡,只有高鹫城南面的百姓才会向南浮海而逃,若说天水省一带的人向南而逃,谁都不会信。
他站直了,像是在想什么。现在我和他隔着五六尺远,但不知怎么,我觉得他似乎离我极远。
天空中,月色凄迷如水,在月下望去,一摊摊积水都在闪闪发亮,好像地上也有无数个月亮。
他忽然笑道:“不是平民,是帝国军残兵吧?”
武侯的南征军崩溃的消息已经传到这儿了吗?我微微一惊,道:“你知道的?”
“没想到,帝国军还有这等人物,能逃出城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由抓紧刀柄,没有说话。他这话里也听不出是什么立场,但好像对帝国军并无好感。难道真被吴万龄说中了,西府军是对武侯南征军的败亡持了个幸灾乐祸的态度?
我道:“我还不知您是哪一位。”
他背起手,大笑道:“你们人类也真是不幸,以前天帝选择你们做主人,实在是个错误。”
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头被他搞得一阵糊涂,但嘴里马上喝道:“什么叫‘你们人类'?你难道不是人吗?”
“当然不是。”
“那你是什么东西?”
他直直地站着,忽然抬了抬头道:“我是神。”
月光下,他的斗笠几乎盖住他半个身子,也不见得有什么神的样子,反而有些猥琐。那大概是个疯子吧?我抱着刀笑道:“如果天帝选择你这样的神做主人,那天帝这错误就更大。”
我这话一出口,突然间,周围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冷了下来,似乎要凝结一般。我吃了一惊,却见他的眼睛开始发亮。
那种目光带着危险的杀气,简直不像个人应有的。
我吃了一惊,手紧紧地抓住了刀,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生怕他会有什么举动。这人直直地站着,慢吞吞地道:“你如果马上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那还可饶你一命。”
我哼了一声,道:“罢了,你不割舌头,我也无意取你的性命。”
我这话一出口,只听得他一声呼斥,眼前便见星星点点,也不知出现了什么。我吃了一惊,伸手将刀挥出,哪知刀刚举起,肩头便觉一痛。
那人手上出现了一柄细细的长剑,剑尖正刺在我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