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文治无奈地摇摇头,不愿再答复什么。站在门口的管教注意到杜明强的举动,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胡乱掐灭在门框上,一边迈步过来一边问道:“他醒了吗?”
杜明强却像没听见管教的问话,只是继续对着杭文治耳语,而这次他的语气变得极为郑重:“口风紧点,千万别说昨晚的事情!”
杭文治的心一缩,“昨晚的事情”……那是他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为什么对方不让他说出来?他凝目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心中颇多困惑。
杜明强却来不及做过多的解答了,因为管教已经来到了床前,他一把将杜明强拉了起来,愤愤然地喝问道:“你干什么呢?耳朵聋了?”
“他刚醒,我给他把把脉。”杜明强讪笑着编了个谎。
“你把个屁的脉!给你脸了啊?站一边去!”管教把杜明强推开,凑上前看了看杭文治的气色,换了柔和的语气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好好休息。”
“哎,张队!”屋外守候的狱警忽然招呼了一声,带着点给屋内报信的意思。值班管教连忙转过身来,而随着一阵沉闷的皮鞋声响,张海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张队,你来了。”管教肃然打了个招呼,杜明强则低下脑袋,双手紧贴在裤管上,摆出了立正的造型。
“怎么回事?”张海峰阴着脸,目光很快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
“这个新收不服判决,闹情绪,用眼镜片割脉自杀。幸亏我发现得早,给救过来了。”值班管教简单地说了两句,不但隐去了监室里犯人争斗的情节,还把救助的功劳也揽在了自己身上。
杭文治闷哼了一声,脸上现出愤懑的神色。照这么一说,他倒成了没事找事的麻烦角色,实际上他可是个受尽了委屈的苦主。
张海峰捕捉到杭文治的细微表情,目光一凛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说着话,他已经踱到了床边,半俯着身直接询问杭文治:“你自己说说,怎么回事?”
杭文治怔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却略略别过视线去看站在一旁的杜明强。后者也早已把脸偷偷转了过来,和杭文治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凝重而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张海峰心思敏锐,立刻转头顺着杭文治的视线看去,不过杜明强此时已经恢复了老老实实的表情,低头垂手,目不斜视。
“我想不开,我没有犯罪……我是冤枉的……”杭文治终于喃喃地自语起来,而他的说辞正与先前管教的解释完全吻合。
张海峰略一沉吟,指着杜明强对那值班管教说道:“你把他先带到隔壁病房,我一会儿要问他的话。”
值班管教应了声“是”,而杜明强不待对方推搡,自己乖乖地走在了前面。不多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隔壁空闲的病房中,管教命令杜明强贴着墙角站好,自己则在门口附近来回踱着方步,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他不得不担心杭文治曝出睡觉前的监室冲突,这样他便免不了被扣上“管理不善”的帽子。
不过事态的进展还算乐观。大约五分钟之后,张海峰也跟了过来,一进屋他便冲值班管教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监区那边盯着点,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值班管教松了口气,正要招呼杜明强时,张海峰却又伸手一指:“把这家伙留下,我还没问他话呢。”
值班管教点点头,一个人离开了病房。他知道杜明强是个懂规矩的老油条了,应该不会乱说什么。他刚一出门,张海峰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两眼则直勾勾地盯在了杜明强的身上。
杜明强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头也不敢抬。
“杜明强……”张海峰开口了,“这是你的名字吗?”
“报告管教:是!”杜明强很郑重地答道。
张海峰笑了笑,喜怒莫测的样子。然后他冲杜明强招招手:“你过来,在我面前站好。”
杜明强顺从地走上前,停在了距离张海峰一步远的地方。张海峰把右手探到腰间,摸出了别在皮带上的那根电棍。
“你入监有两个月了吧?”张海峰又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一般。
杜明强则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态度:“是。”
张海峰用电棍轻轻敲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微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找你谈话。”
杜明强顺竿子爬将起来:“那说明我表现好,从不让管教费心。”
“哈!”这下张海峰笑出了声,“从不让管教费心?你可是最让我费心的一个!”说话间,他右手抬起了那根电棍,慢慢地向着杜明强的身体伸去。
杜明强暗暗咬了咬牙,不躲不闪,眼看着电棍头部戳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但并没有电击的痛感传来。他挑了挑眉头,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
原来张海峰尚未打开电击开关,他只是用电棍挑起了杜明强的左手,然后往回一钩,将那只手钩到了自己眼前。
那是一只属于年轻人的手,皮肤光泽,肌肉饱满,棱角分明的关节透出令人羡慕的力量感。但那只手却又远远称不上完美,因为在它的中指部位缺少了最上端的一个指节。
那是一只残缺不全的手。
张海峰盯着那只手看了许久,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看够了之后他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你自己咬掉的?”
杜明强咧咧嘴:“我咬自己干什么?是以前打工被机器轧的。”
张海峰抖了抖电棍,甩开了杜明强的左手,同时他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声:“你不老实啊。”见杜明强只是垂着头不吭声,他又接着说道,“刑警队的罗队长亲自关照,要把你送到我的手上。所以有关你的那些传言,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杜明强苦笑了一下,继续装他的哑巴。
张海峰的嘴却不闲着,他斟酌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其实我对你以前做过什么并不关心,那是你和刑警队之间的事情。我和你既不是敌人,更不是朋友——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杜明强摇摇头,同时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张海峰手中的电棍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拖长了声音说道:“工——作——关——系。你在我这里服刑,我就要负责把你看管好。你别给我添乱,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你明白吗?”
这回杜明强终于开口道:“明白。”
“很好。”张海峰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用电棍指着隔壁房间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杜明强摊着手,神态非常坦然:“和我无关。”
“可是你隐瞒了真相!”张海峰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乎和杜明强逼得脸贴脸,“而且你还阻止了杭文治说话!你以为我傻了?看不出来吗?”
“我没指望能瞒得过您。”杜明强露出无奈的表情,“但他不能说话,否则他真的活不下去。”
张海峰“嘿”地冷笑了一声:“你是在拿我的威严做人情吗?”
“他不说话就无损您的威严,而且……”杜明强这时抬起头来,不再躲避对方的目光,“您也不希望再出乱子,不是吗?”
张海峰眯起了眼睛,似乎心有所动。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将那电棍又插回到腰间,然后背负着手问道:“你能保证不会再出乱子?”
杜明强听出对方的态度有了回旋的意思,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杭文治是个苦主,脾气又拧,如果用监狱里的那套规矩去磨他,非把他磨断了不可。您让我去开导开导他,他是个文化人,应该能听劝。”
张海峰沉吟了足有半分钟,当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终于作出了决断:“那就先由你陪着他吧。我给你们一个白天的休息时间,明天晚上送你们俩回监区。”
“谢谢管教,谢谢政府!”杜明强接连说了两句谢谢,情感由衷而发。
张海峰摆摆手:“别废话了,去吧。”
杜明强鞠了个躬,转身离开这间病房,又走到了杭文治所在的房间。先前的两个狱警仍然在门口站着,半是照顾半是看管的意思。而杭文治的状态又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保持半坐的状态了,看到杜明强进来,他的眼睛立刻盯在了对方身上,似乎早就在等待着什么。
杜明强拖过床头的凳子坐下,笑嘻嘻地抢先说道:“托你的福,管教让我照顾你。嘿嘿,这可是难得的美差啊,不用干苦力,还能混上顿病号饭。”
杭文治没心情关注这些,他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说什么?说你昨天晚上被人给揍了?”杜明强把脸凑到对方床前,“你知道这样会连累多少人?平哥他们,包括值班管教,一个个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那个张海峰张队长,他的手段你难道没见过?”
“他们活该的!我还得替他们考虑吗?”一想起昨晚受到的侮辱,杭文治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甚至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杜明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杭文治:“不是替他们考虑,是替你自己考虑。”
杭文治慢慢转过头来,脸上挂满不解的神色。
“如果他们受到一分的责难,那一定会用十分的力气报复在你的身上。”杜明强伸手在杭文治肩头轻拍了两下,叹道,“这就是监狱里的游戏规则。”
杭文治愕然愣住,半晌之后,他的眼角渐渐湿润,带着哽咽喃喃说道:“你们干吗还要救我?这样的日子,何不让我死了算了!”
“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至少还有希望。”杜明强把目光转向病房的窗口,虽然隔着黑黝黝的铁栅栏,但是天边依稀的晨光还是隐隐透了进来。
“希望?”杭文治重复了一遍,嘴角却挂着冷漠的自嘲,“别和我说希望,这个词只会让我的心滴血。”
“我知道你是个苦孩子。好了,说说看吧,你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冤情?”
杭文治看看杜明强,欲言又止。
“说吧。”杜明强用微笑鼓励着他,“我会认真听的。”
杭文治还在犹豫着问道:“你相信我不是坏人?”
“这有什么不信的……”杜明强在杭文治的腿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坐牢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坏人也不一定都在坐牢。”
这句话像是点中了杭文治的心窝,他蓦然看着杜明强,大有知己难逢的感觉:“你说得太对了!”
“你在外面是做什么的?”见交谈的气氛渐渐融洽,杜明强便拉家常似的问了起来。
杭文治很快速地回答:“我在市政设计院工作。”看来他已经彻底撤掉了针对杜明强的心理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