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村长聊了快有整个下午,时间不等人,我们不得不收嘴了。大师父听罢村长的言论,对村牧的同情更进了一分,便跟村长说,村牧的后事由他来负责。明天起,先举办丧事,过后再料理债务相关的问题。村长听了,脸上堆满喜色,多言了好几声谢谢。
告别了村长,大师父就吩咐道,“二弟,你跑一趟镇上,去置办点祭奠用品,让店老板送到这边来。而小和尚你,去村牧家留宿一晚。那群农人,若是趁着乱的时候,去村牧家偷摸东西,把重要的东西顺走了,那后面就扯不清楚了。我先回趟寺庙,跟三师弟说一下情况,做一下未来几天的规划。这是件大事,一定得办好。”我和二师父听了,表示同意,三人就散开,各自忙活去了。
当我到村牧的家门前时,天色还算早。秋天了,风一吹,门前苦楝树的黄树叶就落了一地。远处,太阳还悬浮在空中,很圆很红,就像一个血色的珍珠。我一直很喜欢这季节,这时刻的太阳,美丽不刺眼,感觉很暖心,怎么看都不会厌倦。
我从屋里搬来一个椅子,就坐在门口欣赏这景致。我在想,村牧是不是也曾看到这样的美景,是不是临死前还迷恋着这世界。
我坐在椅子上,渐渐有了困意,正准备打个盹。屋后竹林扑通一声,腾飞起一只鸟,沿着天边飞向日落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惊动了这鸟儿,这鸟儿惊醒了我,我顿时清醒了很多,睡意全无。太阳逐渐落下去,天顿时就暗了下来,蚊子也开始活跃起来,扰人好梦。
我起身回屋,点上灯,关掩了门。村牧的尸体依旧躺在大厅的门板上,席子盖着他的脸庞。突然,我觉得有些恐惧。夜色越来越浓,只有一盏油灯在随细风飘动,时亮时暗。这夜色似乎在吞噬一切,吞噬我和村牧。在夜色里,活人与死人没有区别,都是融入黑色,成为黑色的一部分。这时候,我很期望周围能有点动静,能跟别人能说上几句话。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我就睡着了。做了一夜的好梦,梦里,我神游远方,去到村牧曾到过的地方,去经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当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初秋时节,村庄里起了一阵薄雾,薄雾笼罩了一切,仿佛给一切套上一层薄纱。按照农人的说法,薄雾一起,是死了个善人。
待到快中午,雾气散去的时候,二师父才来,带着一车的祭奠用品。再过一会,大师父与村长也过来了,村长还带了几个自家子弟来帮忙。众人忙活了小半天,才把一切收拾妥当。按照村里的习俗,新故去的人需要在家里停尸半个月,来接受亲人朋友的拜祭。
在这段时间内,我和二师父呆在一起,在村牧家里,帮忙处理村牧后事和遗物。大师父因寺庙有事,一般不在。而村长也是需要去忙些其他事,少见到。正是在整理村牧的遗物时,我们才知道这一切背后的故事。
我和师父们只知道,有那么一个组织,叫做群虻。群虻的领导者是牧童,那个领悟到群体力量之人,建立群虻这个组织来改变现有的世界。我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但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群虻组织是如何运作的,他们靠什么来维持这么个庞大的组织,都是个谜。曾经,村牧的到来,让二师父认为,他们只是靠这么管理的力量来赚取合理利润。但根据村牧的书信和诸多书籍来看,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村牧本名并不是村牧,村牧只是一个代号。如牧童本身也只是一个代号一样,任何放牛的孩童都可以称为牧童。群虻派的术士们,似乎对匿名情有独钟,他们时刻都在刻意地隐去自己的姓名。村牧只是一个职位名,意思是管理一个村庄。同理,有管理一个乡的乡牧,有管理一个县的县牧,有管理一个州的州牧。
村牧,本名是李务远,是个落榜书生,想在田园里来找回自己在科举考试中丢失的信心。村牧在此地的县牧那里,修习农学修习了一年有余,就被分配到我们这边来做工作。正是这份对农业的热爱,村牧才将自己的所有积蓄全部投入;也正是这份热爱,才让他与家人诀别,孤身一人。他试图去证明自己,而县牧却给他会心一击,毁灭了他唯一的梦想。
县牧在群虻组织里,是一方霸主。他管理着区域内所有的事务,包括统筹着整个区域的种植工作,安排各个区域种植的作物种类,做相关的作物回收与售卖的工作。之前,二师父以为群虻的盈利模式在于管理的能力提升,导致了产量的提升,进而给农人们带来更多的利益。但二师父考虑得不够细致,自古有言,“谷贱伤农”。当农作物的产量上去了,价格就下来了,农人的收入反而会更低。因此,群虻计划以高价回收合作农人的生产作物,是不可能的。或许,这一切误解的源头是村牧,村牧也领会错了群虻计划的本来意义。
根据村牧的书信内容,二师父才理解出群虻计划的另一面。表面上看,组织起农人来对抗大自然的不确定性因素,利用教育提升他们的种植能力,进而来获取利益。而实际上,县牧是通过事先调查,看哪个作物种得比较少,或者根据实际情况预测到那个作物产量会变化,从而来选择作物。农作物种植,自古不可避免地都会有扎堆现象,就跟河流不可避免地会有堵塞情况一样,这是一个系统问题。某年农人作物大丰收,价格下跌,作物被囤积,下一年就只有少数农人种植该作物,导致产量骤减。当囤积的作物被消耗到一定的程度,作物价格上扬,农人又会大规模种植,导致产量飞升。农人种植作以此为周期,不断地循环往复。
县牧在此的基础上,选择合适的作物来进行种植,收购,再待价格上涨售卖出去,来赚取差价。而且,县牧更激进一些。他深刻地知道,大自然的不确定只是这种生产周期的一个影响因素而已,而且也不必然会导致这种周期性。根植在这种不确定性里的,是农人们内心的欲望,是他们期望靠种植作物来赚大钱的渴望。利用好这种渴望,其实是可以人为地创造作物丰收、减产的周期的。所以,县牧会在适当地时候,散布一些谣言,来哄骗农人们,让他们少去种,或者不去种某些作物。
县牧的这种操作模式,曾经是有效的,带动了整个地区的农作物价格波动和产量上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农人们在这种模式的训练之下,也开始变聪明了。在每年收成之后,为了应对可能的价格上涨,他们总是会事先留一些作物来做不时之需。虽然价格依旧是那样的波动,但买卖的人很,形成有价无市的局面。
县牧这种模式的最终出事,就是在今年。花生与大豆在过去一年,经历了大丰收,价格下跌得很快,县牧料想着今年农人会缩减种植面积。于是,村牧被安排来种上这两种作物,来准备赚一笔。然而,近些年来,因为相关的虫害,其他作物种植收成不佳。农人被迫只得种花生和大豆来保证产量,即使卖不出去,用作家庭日常所需也是可以的。于是,花生和大豆依旧是种植面积大,而且也是大丰收,价格更是下跌得快。
村牧按照之前的承诺,从农人们手中收购了花生和大豆,运送到县牧的手中。但是,因行情问题,产品预期价格下跌,卖不出去,收回不了钱款。村牧又承受着农人的压力,不得不去催促货款。如此几次,两人就闹翻了,县牧还说,是因为村牧过于用力传授种植知识,导致了这次丰收,村牧就得对整个事情负责。在这样的情况下,村牧就心慌意冷,投了河。
二师父跟我聊完这个过程,沉默了很久,才说道,“自古好人易折,而坏人活得长久。天道不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