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落花别院”,东方弃被关入地下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那石室四面墙壁用坚硬的花岗岩砌成,固若金汤,只在北面墙上留了一个巴掌大的圆洞透气,一根根铁柱做成的门有小儿手臂粗,昏暗的灯光下发出森冷幽寂的青光,令人不寒而栗。东方弃手脚被精钢打造的铁链锁得结结实实,移动间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时时提醒他身陷囹圄。犯人要想从这里逃出去,简直是痴人说梦。他抬头环顾四周,摸了摸破席下面垫的稻草,自我嘲讽说:“还真是照顾有加啊。”轻声叹了口气。
石室潮湿阴冷,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太静了,静到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翻个身都被无限放大。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盘膝坐下,眼睛盯着某处角落,思绪却全然不在这里:那燕公子用尽手段抓他却不杀他,只是囚禁,总有原因吧?他挑了挑眉,算了,既来之则安之,闭目运功疗伤。
晚上有青衣侍卫来送饭,看起来十七八岁,甚是年轻,眉眼间尚有一股活泼的朝气。东方弃一边谢着接过饭盒一边打听:“这位小兄弟,问你一件事,白天跟燕公子回府的那个云姑娘,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关起来?”那个侍卫看了他一眼,哼道:“不知道。你还有心思管别人的死活,想想你自己吧。”自己都大祸临头了,还担心别人,真是多管闲事。
东方弃微微一笑不说话,低头吃饭,既然没有坏的消息,应该没出什么事。
就在东方弃担心云儿安危时,她正沮丧地跪在地上,手上端了盆热水,手臂伸直,举高过头顶,低眉顺眼伺候新的主子洗漱。实在端不动了,云儿悄悄抬眼见他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翻书,没有一点要动的迹象,心里大骂,她一动不动跪了半个时辰,这会儿手都酸的没知觉了,他却连句话都没有,到底要她跪到什么时候嘛,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男人,天雷为什么不劈下来!真想把手里的脸盆倒扣在他头上——可惜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事实是,她为了颈上的这颗脑袋瓜子着想,必须任劳任怨伺候新的主子,直至他高兴为止。
那燕公子侧眼见她端着脸盆身子摇摇颤颤,想怒又不敢怒,龇牙咧嘴,极力压抑怒气的样子,心情忽然就变好了,大有大仇得报、扬眉吐气之感,比起获得稀世之宝更为得意。他走过去沾了沾水,拿起毛巾擦干手,装作不经意顺势一带,装洗脸水的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金属摩擦地砖发出刺耳的声音。
满盆已变凉的洗脸水顿时全都浇在云儿身上。她前胸下裳全湿透了,惊的她如弹簧一般跳起来,“啊”的一声大叫,在屋里转着圈拼命抖衣服,可悲的发现,淅淅沥沥的水滴如水蛇一般沿着自己身体不断往下游走,又冰又凉,黏腻腻的,感觉十分难受。她抬眼瞪向前方那个可恶的始作俑者,见他双手抱胸站在一边看热闹,满脸的幸灾乐祸,气得牙痒痒,气血霎时冲到头顶,冲过去用力推了他一把,龇牙咧嘴恨声说:“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纵然那燕公子暗下有所提防,可是云儿整个人气势汹汹撞过来,呼呼地挟起一股风声,力道太大,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他一时没站稳,急退数步,刹不住势子,“咚”的一下撞在木桌子上,又重又狠,正好硌着骨头。一时间急痛攻心,他紧紧捂住后腰,疼的差点缓不过气来,唇色一下子就白了,面色发青。
云儿见了,一开始还拍手称庆,骂道:“活该!”后来见他居然连站都站不稳,身子骨一点一点滑下来,软如柳絮,最后蹲在地上,头埋在胸前,一声不响,久久没有起身,如垂死之人,半点动静都没有。她吓了一跳,不会好巧不巧撞到死穴吧?凡是练武之人,都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穴道,极其脆弱,如果不小心受了重力,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所以才称之为死穴。死穴的位置,因为是练武之人的致命破绽,极其隐秘,一般来说,除了自己,其他人不可能知道。
云儿有点胆怯了,虽然她常常恨他入骨,可是从来都没想过要他死啊,万一他就这么一命呜呼,自己岂不成杀人凶手了,那还不得一命赔一命,太不划算了!她一步一个脚印磨磨蹭蹭走过去,脸上露出迟疑的神情,心里又惊又怕,表面上却粗声粗气问:“喂,你怎么了?装什么死啊?”见他反常的没有恶言相向,更是吓了一跳,心一急,伸手拍他的脸,“喂喂喂,你没事吧?你可别死啊——”
那燕公子之所以如此,一开始是因为疼痛直不起腰来,后来不知为何牵动了下午所受的内伤,体内真气突然逆转,五脏六腑如万箭攒心,生生将他凌迟般,一时间腹如刀绞,气若游丝,哪还说得出话来。他伏在地上,痛的死去活来,瞳孔圆睁,里面血丝渐生,由淡转浓,仿佛像嗜血的野兽一般,骇人之极,大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他此刻不要说武功高手,便是寻常练武之人,轻轻松松一剑便可将他杀了。
云儿吓坏了,使劲摇他:“喂喂喂,你是不是要疯了,快点醒来……我可什么都没做,你死了千万别来找我算账……”她终究年轻胆小,见他滚在地上缩成一团,手脚痉挛,牙齿咯咯作响,像是羊痫风发作,脸都骇绿了,右手胡乱在怀里摸索,掏出一个一寸见方、镂刻精致的木盒来,也不管什么药丸,统统往他嘴里塞,口里慌乱道:“你做了鬼,念在我给你吃药的分上,好心放过我吧,顶多明年清明节的时候,我给你多多的烧一些纸钱就是了……”她一心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他,着实吓坏了。
那燕公子所习武功路数,进步神速,威力无穷,但是极其霸道,一般人很难驾驭,稍有不慎,极容易被其反噬,五脏六腑受损不说,更有可能走火入魔。他因为昨夜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加上今日同东方弃殊死搏斗,更是雪上加霜,筋脉俱损,被云儿这么一推,撞在穴位上,触动内伤,体内真气胡跳乱窜,狂暴无序,一时控制不住,反受其害,差点瘫痪。幸好云儿给他服的什么“养生丸”、“益气丹”虽是滋补之药,但也有治疗内伤的功效,四处乱窜的真气稍稍得到压制,他神智便跟着清明过来,一鼓作气将伤势压了下来。
这些都是电光石火间的事情。他缓过劲来,听见云儿坐在地上低着头满口胡言乱语,说什么清明节送饭烧纸钱,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脸色又青了,忍不住喝道:“你再敢咒我死,我现在就让你去见阎王!”
云儿忙抬头,见他突然间活了过来,吓得捂住唇,差点以为诈尸了。她左手还搭在他脖子上,触感温热温热的,烛火下又有淡淡的黑影,才知道不是鬼,连忙跳起来,指着他鼻尖大声叫道:“啊——,你没死啊?”
那燕公子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再敢说一个死字,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云儿见他又恢复嚣张跋扈、蛮不讲理的样子,才确定他是真的没死,回瞪过去,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虽不敢再说话,肚里却在腹诽,怎么就没死呢,如今这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天真不长眼,害的她空欢喜一场。其实刚才,她非但没有欢喜,反倒担心死了,依他素日恩将仇报的性子,生怕他做鬼也不让自己好过,那岂不是更恐怖?
那燕公子身子一歪,在椅子上坐下来,不耐烦道:“傻站那儿干吗?过来!”见她站在那儿磨磨叽叽,左顾右盼,双手捏着衣角搓去搓去,一点移动的迹象都没有,有点怒了,“到底谁是主子?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云儿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老远就站住,如避猛虎蛇蝎一般,“干什么?”口气冲得很。他一听很不高兴,待要发作,想到她刚才不管怎么样,真心诚意也好,误打误撞也罢,都算是救了自己,口气便软下来:“我后背疼得很,估计是肿了,你过来给我瞧瞧。”
云儿想到是自己失手下的杰作,自然不敢吱声,趁他不注意,偷偷做了个鬼脸,用唇语无声骂:“去死吧。”她走到跟前,挑眉说:“我又不是大夫,让我瞧有什么用。”那燕公子投了个威胁的眼神过来,云儿立刻噤声。他伸出手搭在云儿肩上,“扶我上床躺着。”整个人压过来,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她肩上。
云儿不满道:“你不会自己走吗?”又没残废,短短几步路而已,至于这样吗?长得宛如神仙中人,飘然欲仙似的,身子怎么这么沉啊,吃什么长大的,又不是猪!他如果知道云儿心里骂他是猪,估计会气得一刀割了她的舌头。
云儿还是第一次进到他的卧房,当中一张乌木金漆大床,足有一丈宽,四根金色镂花床柱,映着烛火,满室生光,晶莹璀璨,令人眼睛都睁不开;天青色的帘帐一直垂到地上,看着薄如蝉翼、吹弹可破,实则细密厚实,严严地遮住了里面的东西;旁边是一架玻璃屏风,厚达数寸,剔透玲珑,像是一面镜子,那是海外传过来的物事,十分稀罕;檀木大桌上摆着一些小巧精致的珍器古玩,无一不是罕见之物,单是金兽状的香炉,已是价值不菲,何况里面燃的还是有价无市、千金难买的龙涎香;墙壁上挂了些字画,大多是名人手迹。
云儿细细瞧去,其中竟然有传说中早已遗失的阎立本的《步辇图》,纸张呈暗黄色,落款处满是各式各样的图章,目不暇接;另外还有颜鲁公的真迹,大开大阖,端庄雄伟,看的她恨不得卷幅私逃。更为突兀的是,床的斜对面挂了幅山川地形图,连绵起伏的群山,波涛汹涌的江海,甚为逼真,可惜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啧啧暗叹,这儿就是做皇帝老儿的寝宫只怕也差不多了,真是荒淫奢侈,暴殄天物。
那燕公子见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贼眉鼠眼、不怀好意的样子,敲了下她头,有点不悦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把帘子挂起来。”云儿“哎哟”一声,揉了揉前额,怏怏地取下挂帘子的金钩,拿过虎形玉枕,展开云绸锦被,顿时满室异香赢鼻,令人骨软筋酥,十分好闻。她暗骂,一个大男人,熏什么香,阴阳怪气。
那燕公子面朝下、背向上躺下,双手双脚大剌剌摊开,松开腰间的锦带,扔在地上,“你看看背后是不是有淤血。”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因为头埋在软被中的关系,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云儿一迭声嚷道:“你好好躺着,我,我……我去替你叫大夫。”说着起身就要走。好歹她是黄花大闺女好不好,怎么能随便看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体,以前那都是逼不得已嘛——
云儿刚转身,还没迈步呢,感觉脖子一凉,待发觉是龙泉剑压在自己颈侧时,立刻僵成一块石头,浑身寒毛倒竖,连呼吸都不敢重了,转动眼珠颤巍巍说:“公子……您重伤在身,手可要拿稳了……我,我,我,不不不,奴婢这就给您瞧,这就给您上药,奴婢死心塌地伺候您一辈子,您让东我……我绝对不敢西……” 梗着脖子如僵尸一般一点一点转过身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那燕公子心中好气又好笑,这个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小滑头,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本事无人能及,面无表情说:“你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可要坐稳了,再有下次,休怪我剑下无情,哼!”抽剑回鞘,重又趴下。
云儿敢怒不敢言,盯着他后背,恨不得一剑戳出个血窟窿,愤愤想,反正他喜欢的是男人,就当是长得过分漂亮的女人好了。她粗鲁地扯下他上衣,一直褪到腰间,后腰处青中泛紫,蹭破了皮,肿了一大块,衬着雪白如缎的凝脂肌肤,十分明显。那燕公子线条优美的脊背覆在刺绣精致的锦被上,勇猛不足,柔美有余,屋里顿时美色无边。他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俊美乖巧仿如邻家美少年,令人很难想像他手握龙泉剑,满身煞气,杀人不眨眼,化身为地狱恶魔的样子。
云儿伸手轻轻压了压伤处,问:“疼不疼?”他不屑地轻笑出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还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怕疼吗?”云儿撇嘴道:“,怎么是第一个,我不信。难道你小时候摔倒了,你父母也不问吗?”他缓缓摇头,“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绊倒了,头磕在石头上,那时候我只有五六岁,血流了一手,不等我哭,底下伺候的奶娘、丫环、侍卫黑压压跪了一地,大家面如死灰、诚惶诚恐向我叩头请罪。”
她愣住了,问:“那你父母呢?不问你疼不疼么?”他自嘲地笑了笑,神情显得十分寂寥,“我父母知道后,将所有跟在我身边的人重打四十大板,近身伺候的四个丫环全部处死。”云儿骇的合不拢嘴,睁大双眸,攥紧双拳骂道:“太过分了,不就是磕破头,流了几滴血吗?又没有死人,为什么动不动就杀人?”
他重重“哼”了一声,“你三番两次冒犯我,连龙泉剑都敢偷,就算长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现在知道怕了吧?”云儿瞪着他,手在他伤处用力捏了一把。他“啊”的一声大叫,摸着后腰坐起来,吹胡子瞪眼睛吼:“干什么,不想活了?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杀你!”反了这都!云儿眼睛看着屋顶,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说:“没干什么啊,伤口不肿了嘛,得揉一揉才能活血化瘀啊。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我若想要你的命,早下毒手了,还用等到今天?”
那燕公子心想,说的也是,她若存心不轨,偷剑那晚自己早就没命了。他忍下这口气,龇牙咧嘴说:“你下手不会轻点?要在平时,你早被拉出去乱棍打死了!”云儿“切”了一声,不屑说:“怪不得爹不疼妈不爱的,就你这凶残样儿,是人都得躲着走。”那燕公子登时怒了,冷笑说:“看来你是成心找打!”一拳轰了过去,瞬间化成千万道幻影。
云儿武功不咋地,反应却很快,一见不对,抱头滚在床上,鞋子也没脱,嗤嗤嗤一溜烟躲到床的最里边。见他怒不可遏,大动肝火,连忙举手说:“开玩笑,开玩笑,我不也是爹不疼妈不爱的,流落江湖,无依无靠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干笑了一下,讪讪说:“你说这下手不重的话,怎么化得开淤血呢,是不是?”
那燕公子生性爱洁,见她穿着鞋子就这么跳上自己的床,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怒吼:“你给我下来!”胳膊一伸拽住她,一把甩在地上,哪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同时气急败坏站起来,指着她鼻尖说:“全部换了!”
云儿没反应过来,愣愣问:“什么全部换了?”那燕公子将床上的被衾、绣枕、软垫统统扔下来,嫌恶地说:“还不快换新的!”云儿暗骂他啰嗦,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可怜兮兮说:“怎么换?我不会——”
那燕公子气得瞪大眼睛看她,见她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火气,指着房间后面的檀木橱柜说:“里面有新的。”见她没有动,“啧”了声,不耐烦说““嘿,傻了你,还不快去拿。”作势要踹她。云儿只得爬起来,磨磨叽叽抱了一套被衾回来,堆在床头,发了半天呆,回头看了他一眼,懦懦说:“我不会铺床。”
那燕公子一时无语,冷着脸逼近她,一步一步,落地有声,如踩在人的心窝上。云儿赶紧撒腿跳开,涎着脸说:“我不会……是真的,但是我,我……我可以找会的啊。你等着啊,我这就给你叫人去。”一阵风冲了出去,刚巧在外面的过道上碰见一个美婢,手里提着一篮子不知道什么花,清香沁人心脾,一串串攒在一起,红灿灿的开得甚是热闹。她忙拉住人家,笑脸相迎,“姐姐好,你这是要上哪儿?”
那美婢面容姣好,身姿纤细如弱柳拂风,眸光一闪,上下打量云儿,见她面生的紧,笑说:“妹妹在哪儿伺候?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云儿料想哪有不会铺床的丫环啊,自己是被逼的,当然不算,就是会,也不能这么没骨气给仇人铺床叠被啊,笑说:“姐姐快来,你家公子大发雷霆,说床没铺好呢。”挽着人家的胳膊就往里拽,边走边问:“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叫失失。”
云儿侧过头看她,“施施?好名字。”
她摇头笑说:“不是西施的施,是失落的失。”
云儿挑眉“哦”了一声,凑过去小声说:“你家公子脾气不好,待会儿进去后小心点儿。”失失奇道:“为什么是我家公子,难道不是你的公子吗?”她不屑道:“切,想得倒美,我才不是他的粗使丫环呢,任打任骂——好了,闲话少说,我们先进去吧。”冯陈守在外面横剑拦住云儿和失失的去路,皱眉看着俩人不说话。云儿指了指里面,耸肩挑眉说:“好啊,你去给你们家主子叠被铺床,端茶倒水,我还巴不得呢。”
好狗不挡道。主子奴才一个样儿,真是讨人厌。
自从她上次偷剑跑了,又经东方弃大闹别院之后,这里便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守得比铜墙铁壁还严,别说人,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