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时,一乘小轿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了花千坊。花千坊,帝京最奢糜的妓院,男人欢乐的天堂。
从轿子上走下来的,正是帝京第一大富商上官云翼。几年前,上官云翼承接了朝廷军队物资采买的单子,此间利润之巨令人啧舌。上官云翼的财富迅速积累,稳稳坐上了京城首富的交椅。其他商人除了眼红心热心生嫉妒,却没有一个人搞明白上官云翼是凭什么交上如此鸿运。
花千坊老鸨金三娘亲自来迎接上官云翼,一边嗔怪上官大官人这段时间来得少了,一边问道,“大官人,今儿个想睡在哪位姑娘房里?”
说着,已有侍女捧上一只玉盘,盘子里整齐码着花千坊几位花魁的牌子。
上官云翼却是看也不看,说道,“丽香姑娘房中可还空着?”
金三娘便从玉盘中将丽香的牌子抽掉,谄笑道,“丽香姑娘今儿晌午还念叨大官人来着,这下可是天遂人愿啦。”
花千坊的花魁姑娘们都是住的独门独院的小楼,还有两个仆妇服侍。金三娘前面带路,将上官云翼领到丽香阁。原来,花魁们的居所就以她们自己的名字命名。
丽香姑娘已经俏生生立于门前候着,看到上官云翼走近,忙上前伺候,因天色已届二更,一众人等识趣退下,上官云翼揽着丽香上到二楼卧房里,关起门来歇息。
“大官人,许久不见,还以为你把人家忘了呢。”丽香一边替上官云翼宽衣一边嗔怨。
这么一说,倒又将上官云翼心头不快之事挑起,他不由皱起了眉头,闷闷说道,“你有所不知,我这京城首富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哪路爷过来都得小心伺候,各种关系需要打点不说,有时还会遇到甚为蹊巧之事。”
“大官人遇到什么蹊巧事儿?”丽香有心替金主宽慰心事。
上官云翼刚要开口,又觉得春宵一刻,跟花千坊的姑娘扯烦心事传出去怕是被人笑话,便呵呵一笑,不再说话,一把将丽香按倒在身下,花魁姑娘一双玉臂也把他抱得紧紧的。
两人正在欢好,上官云翼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身下固然热辣如火,背上却是寒毛直竖,似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实在忍无无忍,一把推开丽香,猛地掀开床帏,准备去桌边喝盏茶暖暖心。
这时发现刚才宽衣解带一时匆忙,桌上的烛火并未熄灭。
桌边坐着一个人,正远远看着他。
上官云翼想喊,却根本喊不出来。
……
梁祺大人是天近晌午才走进丽香阁的。丽香阁的仆妇第二天一直不见上官大官人和丽香姑娘起床唤侍,以为二人昨晚贪欢太过疲乏所致,便上到二楼敲门,里面却久久不应。仆妇刚准备趴在门缝上往里看看,却发现门并没有从里面栓上,只是虚掩。她轻轻推开门,刚一进屋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尖着嗓子叫道:“出事啦,快来人啊——”
“梁大人,您一定要为花千坊作主啊,我们这儿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上官大官人昨晚来春风一度,谁料想就这么死了。”打从梁祺一进花千坊,金三娘就一直在他身前身后不停地叨叨,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京城首富的死跟花千坊无关,京兆尹大人可千万不能因此查封花千坊。
梁祺被这妇人絮叨得心烦,瞪了金三娘一眼,她才讪讪地闭了口。上到丽香阁二楼,金三娘停下了脚,“大人,上官大人死得实在太吓人,我就不进去了,就让我在外面候着吧。”
梁祺冷“哼”一声,走进丽香阁卧房。一见上官云翼尸体,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今天上午,梁祺一进京兆尹衙门,就安排手下查访那血符号的来源。还没消停,花千坊的小厮就跑过来报案,说是上官云翼毙命于丽香阁,请大人快去查斟。
仅隔一天,朝廷正二品命官和帝京第一富商先后死暴亡,梁祺心中只是叫苦,他真希望这两件命案毫无瓜葛,花千坊的命案只是嫖客突发急病猝亡,即使是命案,也只是歹人觊觎、谋钱害命。
但当他一脚踏进丽香阁卧房,看到上官云翼的死状,就知道帝京首富的死跟龙千树命案可以并案处理了。
因为,上官云翼裸身端坐于桌前,毙命前表情极为痛苦。而他肥大的肚皮上,也被人用血写了一个大大的符号:??。
梁祺走近上官云翼的尸身,凑近仔细观看那个符号,虽然这个符号比黑衣指挥使府宅发现的符号远为简单,但从符号的书写来看,毫无疑问属于同一类。
跟随梁祺一起到来的京兆尹衙门的差役们也在现场忙活,不用梁大人吩咐,仵作就已经认真地把上官云翼肚子上的血符号描摹下来,而且描了好几份。
梁祺问道,“这位上官大官人怎么死的。”对于京城首富上官云翼,京兆尹大人自然颇为熟悉,只是,他不太喜欢这个暴富之后身材也迅速发福走样的胖子。
仵作道:“小的刚才看了一下,死者左手小指被人用刀切断,放在桌上,他肚子上的这个符号就是用小指上的血写的。此外死者身上并无其他伤口,身上也没有血迹,这房间里也没有血迹或者打斗的痕迹。看来是死于内伤,具体要解剖尸体之后才能确定。”
梁祺看了看桌上被切掉的手指,说道,“你看他面目狰狞,现出极为恐怖之色,会不会是吓死的?”
“也有可能是遭受惊吓,心脉崩断致死。”仵作答道。
“若是吓死的,那他是看到了什么呢?”梁祺把目光投向上官云翼尸身对面,因为,那里放着一张椅子。显然,上官云翼在毙命之前,他对面坐着一个人。椅子与死者离得非常近,也许,凶手与京城首富曾经像一对朋友那边进行了亲密的聊天。
梁祺细细看那张椅子,椅子却是纤毫不染,没有留下一星半点那个人的蛛丝马迹。京兆尹索性坐在那张椅子上,双手扶膝,与上官云翼面对面坐了一会儿。这张昨天还在穷奢极欲里浮沉的脸已经没有任何光彩可言,有的只是令人作呕的神色。死者的眼珠子也已经黯淡无光,那里只有模糊的梁大人自己的影子,并没有留下凶手的音容笑貌。
梁祺觉得,在上官大官人经受痛苦时,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人一定是发自内心微笑的。
梁祺从椅子上起身,走至卧房门外,“昨晚是哪位姑娘与上官大官人同床共寝?”
金三娘回道,“是丽香姑娘。”
“丽香姑娘呢?”
京兆尹这么一问,现场所有人均面面相觑,金三娘扭头看着丽香阁的仆妇,两个仆妇也是大眼瞪小眼,半天方才嚅嚅说道,“今天只是看到上官大官人死了,却没有注意丽香姑娘身在何处,也许……”
梁祺转身进屋,几步走到床榻边上,一把掀开床帏,果然,丽香姑娘亦是全身赤裸,俯卧于床榻深处,身上没有一点血迹。
也许,她没有死……
梁祺将手指放在丽香鼻下,果然有微弱呼息。他忙回头招呼仵作,“快,唤醒她。”
仵作扯过被子将丽香姑娘身子盖住,两手在她面部几个穴位连揉带捏,良久,丽香吐出一口气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梁祺等她完全醒过来,方低声问道,“丽香姑娘,你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丽香姑娘眼珠转了几转,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面露惊恐,尖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推开梁祺与仵作,光着身子跑出卧房,守在门外的金三娘原以为丽香也一并遇害,乍见她披头散发、赤条条跑出来,也是一片惊呼。丽香姑娘嘴里含糊不清地连连喊叫着,蹬蹬蹬跑下楼去。
梁祺忙道,“赶紧追上她,好生看护,不要再出意外。”两名差役闻言跑出屋去,与金三娘和仆妇一起去追丽香。
“大人,这丽香一定目睹了上官云翼被杀过程,看样子是惊吓过度昏死过去,只怕是患了失心疯。”仵作道。
梁祺点头,说道,“你可曾听清她刚才喊的什么?”
“她口齿极其含混,好像反复喊着是‘晚拒印,失亲纸’这样的字眼。”
两人一起把目光落在上官云翼肥大的肚子上,丽香姑娘呼喊的后半句应该是“吃金子”,这上官大官人敛财无数、家资万贯,最后竟然被人逼着吞金而亡!难道这就是因果报应?
那么,“晚拒印”又是什么意思?梁祺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仵作蹲下身去,双手在上官云翼肚子上细细揣摸,而后朝梁祺禀道,“死者腹中硬物甚多,应该是大量金子穿破胃肠,造成死者多个内脏出血而亡,所以,表面看起来完全没有伤痕和血迹。是否如此,解剖尸体一验即知。”
梁祺点头,“看来上官大官人并非被人吓死,乃是金锭堕穿胃肠痛苦而亡,所以他的表情才如此狰狞。”
仵作当即取出工具就地验尸。上官云翼的肚子一俟剖开,血水顿时四溢而出,仵作伸手入内检视一翻,朝梁祺禀道,“大人所料不错,死者内脏破碎,腹内充斥大小金块,加起来大概有两斤之多。”
梁祺嘱咐仵作继续详加勘验,自己走出丽香阁卧房。他站在二楼走廊,看着花千坊的亭台楼榭,这座销金窟每晚都被男人和女人的欲望淹没,上官云翼这样的挥金如土的富人正是此间的王者,未料,这繁华奢糜之地也成了他的葬身之所。
他从怀中掏出黑衣指挥使府宅发现的血符号,与手中新描慕的丽香阁血答号相对照,一个复杂,一个简单,不说话,却像两只眼睛,嘲讽地看着他京兆尹大人,看他如何解开谜团。
他仿佛看到那个坐在上官云翼对面的神秘凶手转过头来,也向他微笑着。
梁祺气恼地把两张血符号都纳入怀中。这时,他看到两名差役正和金三娘一起把丽香姑娘抬回来,丽香姑娘仍在大声喊叫着,“晚拒印,失亲纸;晚拒印,失亲纸”。
“晚拒印”,到底是什么?丽香,除了看到凶手逼迫上官大官人吞金而亡,你还看到了什么?那个凶手为什么要留你一条性命?
京兆尹大人的眉头皱成一团,觉得脑仁儿隐隐作痛。他让人把金三娘叫过来。金三娘面对梁祺,满面惶恐,呜呜咽咽哭起来。
“金三娘,京城首富被人杀死在花千坊,你有何话说。”
“大人,上官大官人被歹人所害,实属意外,花千坊牵连其中,也是飞来横祸,还请大人明察。”金三娘虽然心慌得不行,但话却说得清楚明白。
“花千坊与上官大官人之死有无关系,还需调查。不过,此案发生在花千坊却是千真万确,案破之前,花千坊知晓此案的人都要守口如瓶,如果案件细节被尔等泄漏出去,可是是国法处置的。”梁祺目光森严,盯着金三娘。
金三娘点头如捣蒜,指天发誓案情决不会从花千坊透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