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苏祁他是条狐狸吧,却又有着说不清的书卷气。若说他是个正经人,却又怎么看都不像。让迂腐之人评判一番,少不得斯文败类这种词,但是交往多年的好友都引以为青年才俊。
苏狐狸是个难搞懂的家伙,但是他往往忘记了有些人比他更难搞明白。他之前打趣萧九和看热闹的意思他尽数收敛了,一时心思百转千回,也不知道这隐贤山庄,他是来对了,还根本就不应该来。
萧九似乎并不在意他如何想法,甚至好像也不在意苏祁会威逼利诱阻止她说出这个秘密,更看不出来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算盘,她端起酒碗一口一口的抿着,辛辣的清酒倒是显得有几分冷冽。
小店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响动,随后是人声喧哗。苏祁慢慢坐回座位上,神情变得冷淡。
萧九顺着声音看向门外,杨少庄主站在门口。
“九娘,该回去了。”
少庄主一手推门,另一手搭着剑,姿态虽然紧张,神情却十分轻松,看来无论如何,事情顺利。
“表哥,你来得正好。”九娘起身,招呼他进来落座。“这是苏祁苏少侠,栖霞真人的故人,受仙师引荐来山庄做客,不想今天在此巧遇。苏少侠,这是我表哥,隐贤山庄的杨少青。”
苏祁面色有所缓和,起身向对杨少青说:“久仰大名,在下自青州慕名而来,想着今日在城中暂住,明日登门求见,有幸结识了萧九姑娘。”
杨少青虽然觉得太赶巧了,却是十分的信任九娘识人的眼光,便也和苏祁见了礼。“少侠不必客气,我隐贤山庄向来以人为善,便是有义士提刀带血的深夜来访,只要诚心结交,我山庄也是以礼相待,何况苏兄少年才俊,山庄何时都是欢迎的,这次既然是我们有事相求,那还要仰仗苏少侠帮助。”
苏祁见杨少青言辞爽朗,心下放松了几分,萧九娘不曾提起先前的事情,三个人一时也是相谈甚欢。
王虎进门来报,言说随时可以出发,苏祁看着向门外,庄客不乏有武功不俗者,车马华贵,随从训练有素,不负天下第一庄的风范。又想起今日二人本来行事匆匆,并没有多加计划,这等阵仗在杨家应是司空见惯,却不知天下有几人能堪同。
料想杨少青不至恼怒,他半是调笑地问:
“杨兄,不知这隐贤山庄的‘隐’字,该作何讲?”
杨少青一愣,虽没有义正辞严,却也收敛了玩笑的颜色。
“我山庄既然叫隐贤二字,自然是为了广交天下豪杰,无论春风得意、困顿潦倒,却不求以此飞黄腾达,只为日后留一份善缘。”
萧九忽然接了一句:“少侠,世事无常,纵使平安富贵也难保百年。隐贤山庄却不曾自称什么天下第一。”
苏祁自忖他山人出关,本不该多嘴,便言语诚恳说道:“苏某见识鄙陋,听信了江湖传言,本欲试探二位,现在看来,却是小人之心了。”
“苏兄不必如此,今日想是有缘。这推心置腹之言,我也只肯与推心置腹之人说,怎能怪罪?”
寒暄客套这种事,想起来难受,但是轮到你的时候,偏偏又都去做。一阵客套寒暄之后,杨少青请苏祁上了车。出了北门,路途尚远,萧九靠在马车壁一侧的软垫上睡着,苏祁坐在杨家兄妹的对面,既然交流不在一时,干脆抱着剑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苏祁打开帘子的一角,官道平稳,中原初秋风静,夜凉似水,窗外伸手不见五指,苏祁眼神自然是远胜常人,凝神远望,隐约可见丘陵的阴影。正待他合上帘子,前方忽然传来仓促而杂乱的马蹄声。
马蹄声慢慢清晰,后面紧跟着一串不紧不慢的行队策马声,转弯处响起了一长一短的呼应哨声。
马车停了下来,苏祁和杨少青对视了一眼,各自跳下了车。苏祁站在马车旁,霜刃出鞘,他手腕轻甩,闪过一丝寒光。随行庄客也纷纷亮出兵器,屏息以待。
苏祁竖耳听着,后一队追兵约有六七人,行动一体,成合围之势。奈何前方有岔路,即便苏祁也不知究竟何事,只能在心里盘算:这追兵动作有序,不露言语,着应是买凶杀人。按理涵阳官道晚上也是有人的,少有人预备着在此行凶。而那被追者不曾呼救,不知是有何难处。
夜色浓郁,一群人屏息静气。苏祁忽然觉得四野寂静,呼吸可闻,对于他一双狐狸耳朵是自然的,但是这般死寂让他油然生出怪异感。
今日来是还是天朗气清,山林纵然茂密,却怎能不见丝毫光亮?
进了岔路拐角,苏祁向前踏一步,活动了一下右手,握紧了剑。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后面再度响了彼此呼应的哨声。杨少青把佩剑一横,沉声道:
“什么人?”
庄客纷纷应声。
马蹄声渐进,错乱着,看来马匹伤势不轻。
越过拐角,一袭红衣徒然撞入视线。或许是因为夜间有雾,大道上月光也不甚明亮,一草一木皆模糊不清,唯独飘逸的红衣仿若自有一抹亮色。
来人是个少女,她伏在伤马上,紧紧拉着缰绳,不曾出声,也看不清面容。
姑娘行至不远处,身后追兵渐近。苏祁方待出手相救,只见她突然勒马,一转方向。紧接着是金器之声,最先前的杀手勒马不及,只好匆匆抵挡。少女水袖甩动,一直捂在腰间的短刀拔出,顺势直取对方心口。
姑娘为了躲暗器,一直伏低身子,无人知道她身怀利刃,这一下倒是令人措手不及。
和红衣一样的血色喷涌而出,本来颜色昏暗,但在这深夜里又莫名地显得火焰一般艳丽。少女握住刀柄的右手没有丝毫颤抖,一点也没有迟疑就将利刃拔出,鲜血一时染满了她白皙的双手。
只是余下的杀手不曾退缩,一瞬间左右围住了少女,姑娘气力毕竟不足,勉强侧身挑开了一边的专用勾刀剑的钩子,拽住那已死杀手的马匹。一人似乎看出了少女的用意,横刀一挥,斩断了缰绳。
少女慌忙甩掉了半截缰绳,苦苦僵持。恰巧苏祁翻身上马,离得不远,他衡量了一下形势,双脚轻轻一踢,策马跃入阵中,带着一阵风。他把一只手递给少女,少女沾染鲜血的那只手很轻柔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借力一跃而上,扯着苏祁的腰。原来那匹马本已负重伤,又身中数钩,在一声凄凉嘶鸣之后,重重摔倒在地。
苏祁手上尽是血迹,好在少女体态轻盈,轻功也应该是好的,并未给坐骑增加负担,苏祁接下两招,冲出围阵。
杨少青早带着庄客一拥而上,和刺客缠斗起来。混乱之中,暗器无眼,他眼尖躲过两把颇为刁钻的飞刀。苏祁身手灵活自不必担心,但伤两个庄客是难免的,好在暗器应该是没有淬毒,看来这批人虽然有备而来,也是匆忙之中。
几次交锋过后,苏祁也是气血翻涌,面前的刺客一时不敌,虚晃一招便向后退去。苏祁本来不想恋战,突然见到寒光一闪,一把飞刀冲着他面门飞来,他提剑挑开,正想松一口气,忽然觉得耳旁有风。
原来这飞刀有两把,一前一后,后发亦至,这后一柄匕首通体黝黑,破风声音微不可闻,却是旁边飞向身后红衣姑娘的,苏祁一时松懈,不曾发现。
少女看见利刃飞来,忙向后仰身,已是避之不及,只好咬牙左手一抬,打飞了匕首,只一下刀刃穿带出一串血迹。幸而她左手牵马,戴着皮手套,不然定是伤筋动骨。
少女受伤的手力气虚弱地扶着苏祁,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从她手上浸到他的衣衫。血腥气混合着少女身上的熏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
战局不利,刺客后方两人各自打了一个暗哨,调马回头,飞奔而去,一行人纵马不及,刺客潮水般撤退,不一会便不见了影子。
杨少青把剑横在身侧,示意勿追。
萧九听见刀兵平息,掀开了帘子,杨少青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萧九转身又去车上取了伤药。
月光却正此时洒下来,安安静静的,也许是方才缠斗的时候露出的月亮,只是兵刃交错之间没有心思注意到。只是方才这浓浓夜雾,降下来的却奇怪。
苏祁拉住受惊的马,下来刚想去扶红衣少女。只见她翻身下马,袍袖飞动,向二人深深施礼。
“多谢二位义士出手相救。”姑娘声音甜美似空谷黄莺,丝毫不见惊慌。九娘替她上了药,又从腰间掏出一方白绢帕子给她,红衣少女接过,到了声谢。
“小女名叫拜月,楼外楼的君璟是我兄长。此番私自离家,不想遭遇危险,幸而遇见诸位大侠,不日必有重谢。”
“原来是君璟的妹子。”杨少青道。“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若不嫌弃,可暂去在下寒舍小憩。”
少女点点头,九娘挽着她一起上来马车。杨少青前前后后看了两圈,嘱咐庄客和车夫快走并且多加注意,也上了车。
清光下行,约莫是丑时了,这一场惊险耽搁了许久。车厢上点了暗暗的一盏灯,几人都无心休息,提防着远遁的刺客卷土重来,若再有人来,定然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就不好轻松应对了。
车上这才能稍稍看清拜月的面容,她虽然身上沾了血迹,发髻散乱,但是秀丽依旧。一袭红衣是白下的云锦,金织并银织的孔雀花莲,光影交错浮动在广袖衣袂当中。凝固的血污反而凹现了孔雀的栩栩如生。
君璟对亲妹是宠爱的。华服少女仿佛是从画中走下来,只是这衣锦夜行,甚至路遇不测,不知又为了何事。
不管有何恩仇,天下第一庄声名在外,不可能不出手相救。
“拜月姑娘,君公子当真不知道你身在何处?”杨少青自然是不太信。
拜月乌黑眼睛转动着,犹犹豫豫地说:“不知道……不知道,总是我是偷跑出来的,不用多劳诸位,我明天就能见着我哥哥”
苏祁笑了:“楼外楼在江南,若是不知情,如何能明天见到你兄长?”
拜月原本挨着萧九坐,听了这句话,挪到正对苏祁的位置,细细打量他:“这位少侠是谁啊,看着好看,只是眼生。”
看着是和萧九差不多的年岁,心性却仿佛是小孩子一般,实在是天差地别。
“我听说过楼外楼主人有妹妹,因为剑术不俗,因而在江南被誉‘小洛神’,却是从未到过北方,那姑娘可认识我和表哥。”萧九突然开口。
少女看了看杨家兄妹。
“我当然认得,你是萧开阳的女儿萧九娘,他是天下第一庄的杨少青。我没见过你们,但是看过你们画像,看过好几遍,画得极像。”
拜月毫不隐瞒,语出惊人。在场的人一时无言。苏祁对这些江湖事知之甚少。却也觉得哪里不对。听说楼外楼消息灵通,君璟本人更是令人捉摸不透,他这妹妹却是极为有意思,这随口一说,换成任何人都要更加忌惮楼外楼之人。杨少青作为隐贤山庄的少庄主,为人性格爽朗,绝对不傻,也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因此只是应了一声,并不予置评。
拜月本人倒是浑然不觉,一边用手腕上的珍珠串绑了头发。没了珠宝的遮挡,伤口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却依然是皓腕凝脂。
“这位是苏祁少侠。”萧九小声说,靠着软垫,眼神无意识的向上飘,不知在想什么。
“苏……苏。”过了一会,拜月用指头轻轻点了一下苏祁。
“是苏祁。”
“嗯,那你之前问我的事情……”
“什么?”
“嘻嘻,不告诉你。”
苏祁刚想回答一句“那你这句话什么意思?”,话到嘴边又觉得幼稚,随便笑笑,并不与她一般见识。
拜月一路再没说过话,小动作却没少,时不时掀开窗帘向外看看,一点没有疲惫的颜色。
天光微明时分,马车历经一夜周折终于停下,眼看拜月跟在杨少青后面下了车,苏祁不清楚其中利害,却忍不住问了九娘一句:
“萧姑娘,这君大小姐究竟为何独自来涵阳呢?”
萧九娘摇摇头:“但是我觉得她讲的都是真话。”
苏祁似懂非懂,如今渐渐觉得萧九绝非简单,不过他的真身早被识破,他就算是信不过萧九,也只能信她。
下了马车,东方即白,薄雾中浮现淡淡的绯红,眼前一片开阔,隐贤山庄自晨雾中露出其容貌。
车马过两折山路停在半山的百尺广台,台栏是灰白大理石,不加雕琢,自有风骨。台下是独苏山壁陡峭,从林葱郁,渠水清亮,源远向长。台上是白石方阶,直通山门。山门气势恢弘,红漆碧瓦,上题大笔“隐贤”侧翼居高临下,仿佛凌空在山峦之上,但山庄古树高大,并无危悬之势。
不是神仙宫殿,为何建立云端?若是神仙住所,为何又富丽堂皇?
山门望去,隐隐可见前后庄堂,左右院落。有曲径石阶,攀登向上,连接云中楼阁。层层屋宇,鳞次分明,于独苏山中若隐若现。下临缓流,背靠名岳,固比城池。
昨日听得杨少青一番辩白,本以为这些虚名都是俗人凭空臆想、口口相传。苏祁今日得从此山门过,回望来路,河山宏丽,一时觉得担得起“天下第一”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