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深而不可测,低沉地压迫向整个隐贤山庄,渐次的楼阁在垂云之下更多了几分俨然,这种气势比起庙宇来也不遑多让。
风声呼啸,但是雨滴却不怎么落,只有云层越来越低,几乎要碰到藏书阁的楼顶。
萧九推开藏书阁的大门,西风一下子涌进门里,窗下的精巧铜铃摇动之剧烈,让人听不到声响,门上的雕花也仿佛在风中飘动。藏书阁的门冲着正西方,西方落日透过云层的薄弱处仿佛能显现一二,东方却是乌云一片。大门右手边能看得到低一些的山门,潮湿让入眼的红漆碧瓦变得愈加明艳。
她还是一袭青衣,披着黑色银绣的披风,衣角不住翻动。
西风把大滴大滴的雨水越过屋檐带到她的脚边、鞋面上、还有衣角。但是她只是单手拎着笠帽,也不带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槛上。
老道的乡人常常能预料到没有没有雨,刮不刮风,或者不几日之内有无大风大雨。但萧九不是耕种数十年的乡野农夫,也并无终日勘察天时的官职,就在几年前,她还是萧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虽然总有许多人夸大她的神机妙算,也不是事事无遗。
她没玩她的铜线。此时她有些微妙地忌惮这种算卦的结果,又有点微妙地后悔草率打发了苏祁。所以苏祁带着一身泥水有点狼狈的出现在山门前,萧九心中还是有些早就知道的尘埃落定。
然后萧九进了屋里,把笠帽挂在墙上,预备一会开口嘲笑苏祁。
在苏祁踏入藏书阁屋檐下的一瞬间,天亮了,苏祁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上方,紧接着一切又回复到之前的黑暗。萧九的铜钱仿佛在指尖跳动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赶紧捂住耳朵。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苏祁在雷电落下的前一刻便感到了熟悉的感觉,下意识的看向尖锐的楼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藏书阁……应该有引雷兽的吧……”
自然,弓弦一样的雷落在楼上,马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巨响。
响雷之后,大雨倾盆。
他看见萧九刚刚回身,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下,冲他展颜一笑:
“何方道友,在此渡劫啊。”
苏祁叹了一口气:“不是,是有人发誓。”
萧九好奇地问:“那他发的什么誓呢?”
“那人有一个仇人,他发誓要报仇。”苏祁神色很认真。
“否则天打五雷轰?”
“他说:‘我今生如果不能报此仇,就要挨三十六雷公挨个打一遍。’”
萧九方才才信了二三分,听到这句话不禁哑然失笑。
“然后呢。”
“然后啊……”苏祁对着落地翻出白珠的雨,遥望着西边一丝光亮。“然后他勤学苦练了十年,拜入姑余山修道,学了五雷天心正法,从此斩妖除魔,惩恶扬善。。”
“那他的仇人呢?”
“故事还没完,惩恶扬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
萧九刚想点头,忽然想起不对的地方:“慢着,我记得姑余山是全真派的,修的是正心诚意。”
苏祁清了清嗓:“都差不多。”
“栖霞真人怎么没被你气过。”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大言不惭地反问。“接上一段,这人经世济民,突然天降德音说他修道大成,飞升天上,神游太虚,位列神霄玉府,见南极长生大帝化身玉清真王、九天贞明大圣即雷声普化天尊。天尊说他前世作孽无数,被今生仇人所杀。本该一了百了,无奈他发过誓词,只能三十六道天雷送他转世投个好人家。”
“这还能转世?”
“然后他从床上醒来,发现这是个梦,他本人正准备拜往姑余山,在山下下一个破庙歇息,听见有人唱《黄庭经》,听得入迷。等到他一脚踏出庙外,再回头破庙已经塌陷,原来这一梦过了一百年,山外已经物是人非。”
“是个好故事。”萧九点头。“虽然觉得你用了好几个奇怪的典故,虽然有点俗套。”
“小时候听的。说来我在青州的时候还真躲过去不少雷劈,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发誓太多,没想到来了上京也一样。”
“你真的挨雷劈了?”
“是,但是绝对不是因为我自己招雷。”苏祁收拢衣襟,拿出来那只赤黑斑驳的铁鸟。
他取下门口的灯火,擦了擦牛角的灯璧,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看着这只铁鸟,漆黑的像之乌鸦,纹路粗糙,生硬的融接痕迹清晰可见,说不定是从哪家屋顶上拔下来的。
萧九“啧”了一声。
“流年不利,使得贼寇上梁。”仍旧是反复看着铁鸟。
苏祁仔细讲了一下石家庄的经过,管事的人一时竟然都见不到,恐怕还是要等下去。
“张弘雅……”萧九沉思片刻。“和河间的张弘毅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有吧,他说他祖籍河间,但是自小在息云长大。”
“张弘毅在京城做官,一直是……总之很难相信会和刺杀公主有什么关系,但是又很难相信刺杀案和石家庄一点关系也没有。”萧九说得含糊其辞。“这些世家不需要铤而走险,也能过得很好,像是河间张氏、济阴王氏、扶风沈氏。”
“还有颍川萧氏。”苏祁淡淡的接道。
萧九讶异的看着他,苏祁勾出一丝很微弱的笑意:“我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动了动嘴唇,半晌后才说出一句话: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苏祁看着门外,雨越来越小了,西方露出一丝日暮的微光,他叹了一口气:
“是啊。”
也不知道是在说萧九还是在说自己,这样的场景一定很奇怪,明明两个都是少年少女,却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
“雨停了我换一身衣裳,见一见万乐生。”苏祁敲了一下窗户上的铜铃。“算是……一点私事吧。”
然而他找万乐生能有什么私事呢?萧九敷衍地应了一声,继续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的书。苏祁是一个有着天大秘密的人,但是现在只有萧九知道苏祁的秘密,苏祁却不知道萧九的什么秘密,所以他们不可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苏祁的私事自然不必要告诉别人,但是他却说了,也许在心底,他觉得这件私事和隐贤山庄脱不开干系。
隐贤山庄的山门前院不怎么平,一场雨下来,坑洼处盈满了积水,小股小股的水流顺着砖石的缝隙向山下流淌着。
苏祁踩着凸出的砖石,背着双手,上半身做足了闲庭信步的姿态,但是脚步轻快,一蹦一跳地避开了所有让人湿鞋的水洼。
他回去把剑挂在堂中,洗了一下,换了套衣衫。天色已晚,明月高悬,秋风微凉,苏祁深色外袍的长摆在沾水的边缘随风飘动,倒是有几分出尘而入世的气息。
万乐生住在比他再后院的地方,狭窄逼仄,不为别的,单为这里隔着最多的墙院。像苏祁那儿虽然远望一片开阔,但是把山又空旷。众人私下以为万乐生既来了隐贤山庄,自然不会有八百里开外一支暗箭取他性命,无奈老板坚持,只得随他自由。
天色渐晚了,万乐生屋里的灯却还亮着。
苏祁理了理衣衫,仍旧一只手放在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扣门。
无人应答。
苏祁又抬眼看了一下透出窗纸的光亮,四下寂静,他没敲第二下,只立着不动。
他耐性等了约有二十息的功夫,门扉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万乐生惺忪的睡眼,他见到苏祁,忙挤出一个笑容:“原来是苏少侠,我刚才在塌上小憩,让少侠多等了。”
他确是满脸倦怠和无奈。苏祁瞟了一眼一直亮着的窗户,答到:“是在下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不打扰不打扰。”万乐生忙把苏祁请了进来,殷勤地倒上一杯茶。“天黑了,不知道少侠找我何事?”
苏祁这才带着歉意道:“我刚才突然想起关于那玉壁的事,心里放不下,这才突然来找万老板。”
他手轻轻握着茶盏,无声地用指腹敲着,温热慢慢透出杯壁。
或许热茶能助眠。
“我也不是太清楚玉的来头,是从几个……咳……賊手里……”万乐生面色微红,露出一丝尴尬,含糊过去。
“是摸金校尉吧。”苏祁了然一笑。
“都是识货的,也谈不上低价收,就是看着像是有来头的,觉得能比一般古玉更值钱些,没想到这来头太大了,我也顶不住。”他叹一口气,本来就不赚的买卖,没到到现在赔了。
“值钱了不止一些,等少庄主回来,当然还是老板大赚。”
万乐生赶紧摇头,苦笑着:“尽管拿去,可千万别还我,别,别,有钱,得有命花。”
苏祁道:“谁能有命收它呢?”
对面那人沉思半晌,仰头望着屋顶,颇有坐井观天之势。
“那几个盗墓贼是在哪弄到的?”苏祁突然问。
“我在河阳买下的,玉壁出在西域,在三关以外的山里,听说流沙曾经折进去不少人,谁能想到中原的宝物流落为关外的陪葬。”
苏祁收敛衣袖,正襟危坐道:“那可是自古王权之器。”
“是啊?”万乐生被他一弄有些茫然,还没听出这王权之器的份量。
“萧姑娘自幼认识长安公主,若老板一开始知道此物送是什么的时候,到公主奉送给朝廷,与此同时宣扬出去,哪怕不能发财也能博得忠善之名。”
看到万乐生眼前泛起亮光,苏祁有些不忍打击,便提醒:“若你一开始打定主意这样,就好了,但是现在适得其反。”
万乐生一下愣住,不断琢磨苏祁话中之意,这才慢慢醒悟。现在他知道了不去送,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来,恐怕最好的情形,公主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我今天才想起,如今一看到不如不说,说了,恐怕也是为你徒增烦忧。”苏祁看着他变换的脸色,起身离开。“不早了,老板好生休息,我们再做计议。”
万乐生出来送他到门外,看了看头顶的明月,和狭窄的夜空,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日多谢少侠提点,无论如何,万某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何日……能重见天日。”
客气了几句,苏祁踏出后院。山庄里星汉高远,月缺似弦,天似银河而水迹映天。
他徒然对萍水相逢的万乐生,生出一丝歉意。纵然这人贪财又留着私心,但是不管他留了什么私心,哪怕是和什么人勾结,总归这种杀身之祸不是他自己找来的。
至于重见天日,只要苏祁还在这儿,定然不会让他走出隐贤山庄一步。
“你说我好端端的一个妖怪……”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不再想他的愧疚之意。
一连串的水珠掉在他鼻尖,他原来一半身子亭外一半亭里,在檐下已经站立很久。身后一个含笑的干净声音传来:
“狐仙大人,渡了劫便不用躲雨了吗?”
萧九拎着牛角灯拾阶而上。今天虽然不是圆月,但是山上明光盛极,连她手里的灯光都显得昏暗。数阶石阶,她却仿佛走了很久。
她的声音是含着笑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冷清的月色下一如既往的秀丽而神秘莫测。
“不是所有的狐狸都能成为狐仙的。”苏祁像是没听出她的调侃一样,斜靠在柱子上,玩着他手里的青色玉佩。
玉佩方才还好端端地挂在他身上。
“乌玉我会找到的,过几天我就把那副棋子换出来。”萧九在另一边坐下,看着苏祁似乎看着的远处。“真的很想知道缺的棋子在哪里。”
“要是我不得不忍痛割爱,我也会留一个做纪念的。”
“这恐不是忍痛割爱。”萧九很端正拘谨地坐在亭子一旁,像是在听讲课一样,让人不解。“要是我,我会留下一对,或者有先生字迹的那一枚。”
“长安公主那里怎么办。”苏祁转向萧九,他这次没叫错公主的封号,或者说,他一开始就记得大概。
萧九声音依旧含着笑:“她不会知道的。”
牛角灯灯被轻轻放下,光晕柔和地洇湿了亭盖影子下的石砖。
“南柯一梦……的确是很俗套的故事。”苏祁没由来地说了一句,但是萧九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没说南柯一梦俗套,我说俗套是说但凡话本传奇、志人志怪,最后却总是要归结到功成名就,经世济民上,实在是俗套了。”
苏祁低下头,把玩着他的玉佩,玉佩质地地清润,水种通透,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他慢慢转动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我说,一个狐妖从小就学的是要经世济民匡扶天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你会信吗?”
萧九端着的淡淡笑容收敛了,这时候她的神色反而真诚许多,她双眸关切地看着苏祁,等着他继续讲。那双泛着水意的眼睛仿佛说着:“我信。”
“可惜匡扶天命这种事情太过缥缈。”苏祁抬起头,星河欲动。
“都太过缥缈。”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多说一次就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些都是假的,都是高无意义。他看着萧九:“萧姑娘家教也是这样吧。”
萧九和白日里一样说:“颍川萧氏,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是啊。”苏祁像白日里一样答。“对了,我和万老板谈了谈,既然玉石和长安公主已经不在有关联,那就必须慎重对待了。”
萧九也面露难色:“确实是烫手山芋。”
苏祁叹气道:“可是和它一样烫的,还有五个。”
他第一次看到萧九如斯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