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画家墨城走进敦煌莫高窟,开始了对壁画里飞天的临摹。所谓飞天,是佛教里管歌舞的神,梵名叫紧那罗。壁画里的飞天衣玦飘飘,当空而舞,代表了盛唐绘画的最高水平。
这天,当他临摹维摩经变窋的飞天图案时,发现红色颜料不够了。这时候的他正下笔如飞,实在不愿意停手,便随手拿过黑色笔,打算顶替红色。这时听见身后有女声说:“这样就可惜了,你看这个可不可以?”
回过头,一个长眉凤目女子正对他款款而笑,左手摆着个兰花姿势,递过一瓶红色指甲油。墨城感激地一笑,涂在笔上龙飞凤舞,刹那间一位长带飘飘的飞天跃然纸上。
女子露出赞叹的神色,不等墨城道谢,翩然转身就要走。就在这时,洞窟里一片漆黑,原来停电了。黑暗里响起了好多游客的惊呼,其中就有那位女子。墨城忙循着叫声走过去,打开手机的微光,发现对方正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连忙一把抱住,跑出洞窟。
阳光一照,女子醒了过来。她说她只是低血压,偶尔昏厥不算什么,说罢挣扎起来就要走。墨城见她身子实在虚弱,便说:“我住的旅馆就在附近,还是就近喝点水吧。”
女子一进墨城的房间就呆住了。只见桌上地上,到处都是飞天的图案,有素描也有彩绘。墨城解释说,他打算参加一个月后的全国绘画大赛,所以便来敦煌学习古代绘画技法。这么一说女子也笑了,说真是有缘啊,她叫顾飞岚,是市舞蹈团的,也为参加大赛来到这里,不同的是,她参加的是舞蹈大赛,学习的是飞天的舞蹈动作。
既然是同乡,墨城提议说两人何不在一起学习?顾飞岚按墨城的临摹习舞,墨城按顾飞岚的舞姿作画,艺术是相通的,又能互相指正。顾飞岚白皙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红晕,说:“好。”
从此,每天清晨顾飞岚就敲开墨城的房门,一个翩翩起舞,一个挥笔作画,直到夕阳西下。一点一点情愫,就在这无间配合里慢慢滋长。
眼看临近比赛,墨城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爱意,等到顾飞岚一曲舞罢,便正式向她表白:“我想,我——”没等话语出口,顾飞岚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说:“但是,我的身体——”墨城微微一愣,这时顾飞岚像朵棉絮似的倒在他怀里,又晕了过去。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晕倒,墨城隐隐觉得,绝不会是低血压这么简单,顾飞岚说的身体问题,就是这个吧。他急急抱着顾飞岚出门,把她放到出租车后座后,一路风驰电掣直奔医院。但是到了地头,他回身要抱顾飞岚时,却发现座位是空的!
一路上车都没有停啊,她是怎么下去的?墨城当夜就回了本市,去找本市舞蹈团,舞蹈团长摇着头说,根本没有这个人。
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墨城只好准备参赛的作品。落下最后一笔,墨城苦涩地一笑,这飞天的面容太像顾飞岚了,也难怪,他现在心里脑子里都是顾飞岚的影子。
大赛这一天,墨城来到大赛组委会,交出自己的参赛作品。画有飞天的画轴一展开,当场赢来一阵赞叹。一位老年评委激动地说:“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的作品了,请问您是哪个画院毕业的?”墨城平静地回答:“我来自于民间,师承家父墨余生。”墨余生?评委们茫然摇头。
从组委会办公室出来,墨城走在大街上。忽然,他被街头电视上的一幕震惊了。那是一场舞蹈选拔赛,八名女选手一字排开,而第三位正是顾飞岚!墨城兴奋地一跳三尺高,直奔电视台而去。
顾飞岚还是那样从容优雅,还是那样款款而笑。在一间小酒吧里,她的一番解释让墨城目瞪口呆:一千年前,一位民间画师在绘画飞天时,眼中一滴血泪渗入颜料。而这一点血泪,吸收鸣沙山的月华,终于修成了舞之精灵顾飞岚。但是历经千年风沙,这点血泪渐渐干涸了,那一场场昏厥,其实正是寂灭前的预兆。这时顾飞岚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夺得人间界全国大赛的第一名,就有资格升入天界,成为紧那罗神,也就是真正的飞天。若是失败,就是得到第二名,也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其实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停留在人间界,为了不引起彼此的烦恼,才毅然走开。不过现在看来,我这千年舞者比她们强得太多了。”顾飞岚浅笑微微,让墨城一阵怅然。两人本非同类,只有把爱意深埋心底了。
想到这里墨城也微微一笑:“这样说来应该彼此祝贺,从我的父亲墨余生往上,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民间画师,可是从来得不到艺术界认可。父亲墨余生为此遗憾了一生,他从小就培养我,要夺得国家级绘画大赛第一,为家族正名。现在看来,愿望差不多实现了。”“那要失败了呢?”“我不知道,这个愿望曾经伴了我二十年。”墨城茫然答道。
顾飞岚的纤细双眉微微一皱,露出忧愁的神色,可惜墨城没有看到。不过很快她就恢复原状,笑道:“那我们击掌鼓励,共夺第一!”
两只手掌拍在了一起。就在这时,墨城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居然是大赛评委会副主任,他约墨城到家里一叙。墨城只好向顾飞岚道歉离开。
副主任开门见山,提出了一笔交易。原来现在众评委都看好墨城的飞天,要选他做第一。可是副主任的侄子也参加了比赛,目前排名第二。他的意思,是要墨城以作者身份跟组委办公室要出原画,装作要拍照,然后借机在画像上涂一笔,毁了画作,这样他侄子就稳拿第一。他再付给墨城原奖金的十倍,三十万。
副主任的话还没讲完,墨城就哈哈大笑起来,墨家多少代的愿望,岂是区区三十万就能买下的?他怒气冲冲就要走,忽然看到对面的电视,里面正播放舞蹈大赛的情况。这时是半决赛,四选二,主持人交代比赛规则,居然是凭观众短信和投票决定。刹那间墨城冷汗直冒,这已不仅仅是舞蹈水平问题了,还要靠财力,顾飞岚为舞而生,为舞而死,哪有什么金钱跟人家斗?
想到这里,墨城回身对副主任说:“我答应你。”
第二天,墨城兜里揣着一瓶红色指甲油,踏进了大赛组委会办公室,这指甲油还是那天顾飞岚送的。事情很顺利,墨城把指甲油在飞天脸庞上重重一抹,便把他的呕心沥血之作毁掉了。
副主任没有食言,很快把三十万打到墨城卡上。他就用这钱买来登有选票的报纸,雇人写好了投出去,又买来一堆手机卡,散发出去让人们投短信。这三十万果然没有白花,顾飞岚顺利进入决赛。
终于到了最后时刻,舞蹈决赛将在午时十二点开场,而这,也正是绘画大赛出结果的时刻,墨城此时已不理会绘画大赛,径自去了舞蹈决赛现场。他知道,这也许是见顾飞岚最后一面了。然而直到开场,也不见顾飞岚上台,五分钟后,主持人无奈地宣布,由于选手顾飞岚无故缺席,另一名选手获得第一名!
在这关键时刻,顾飞岚哪里去了?墨城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评委会副主任打来了电话:“虽然你耍了我,但我还是佩服你的艺术水准,来领你的一等奖吧。”
大赛组委会办公室里,主任副主任和众评委都在场。主任讲了他对飞天这幅画的观感:“这幅画画得非常高妙,尤其是飞天脸上那一抹红,今天评分时,我们本来认为那是作者的手误,可是当一束阳光照上时,我们集体产生了幻觉,飞天看上去居然活了。”
那一刻,从画面上袅袅升起的飞天震惊了所有的评委。一抹红霞缓缓自飞天脸颊上移开,化成当空而舞的彩带,横曳长空,翩然若梦。舞罢半晌,众评委才回过神来,纷纷评上最高分,连那位副主任也被完全折服。
“那一刻,是几点?”主任回答:“十二点整。”墨城顿时明白,哪里是什么幻觉,分明是顾飞岚放弃了比赛,把一腔精魂投入到画里,让他夺得第一。面对主人递过来的奖杯,墨城没有接,而是直接走出门去。这一下激怒了众评委,副主任更是大叫:“如果你十分钟内不回来,就剥夺你的冠军!”
墨城在街上没有目的地乱走,顾飞岚已经魂飞魄散,拿这个第一有什么意义?忽然,毫无征兆的,他左侧街角上多了一个人,可不正是顾飞岚?但她身体虚弱得不成样子了。墨城大叫:“你为什么这样做?”“因为,”顾飞岚低低道:“你为我牺牲,我为什么不能为你牺牲?若你在下界愁苦一生,我就是成了神又怎能好过?我来这里,是要为你最后一舞。”
刹那间街上的车声人影消失不见,现出广阔的天幕来。一束流星划过,顾飞岚高髻,霓裳,手做拈花,开始了消魂一舞。
天外霓裳自在飞,长空一舞为谁知?
一行眼泪滚下墨城脸庞,这时顾飞岚已消失在烟霞里,耳边传来轻轻的声音:“不要哭啊,当初给我血泪的画师也姓墨,你就是他的后人,把你的血涂到敦煌第二十三个飞天上,我还能为你跳舞的。不过,现在你要赶快去领奖。”
墨城一跃而起,直奔组委会,拿到奖杯后一刻不停,直奔敦煌,咬破中指,把血涂了上去。然后静静坐下来,等待那幸福一刻。
鸣沙山的月亮落下去了,太阳缓缓升上来。墨城的心却渐渐冷下去,哪里有顾飞岚的身影!慢慢的,他才想起,他的祖先本来不姓墨,到他祖父一代以姓明志,才改了过来。顾飞岚这样做,就是让他领那一个奖。
远远的,有谁在唱:
如果沧海枯了,还有一滴泪
那也是为你空等的一千个轮回
蓦然回首中斩不断的牵牵绊绊
你所有的骄傲只能在画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