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二月。
风雪正盛,道路难行。展思风穿戴皮帽貂裘,坐于马车内,门帘厚重,暖炉点起,还是抵不住严寒的侵袭,轻咳两声。
马车慢慢停下,展思风微感不对,应该还未到府邸,遂问道:“怎么了?”
昌平隔着帘子道:“不是说盐价下月又要追涨,百姓们正在盐道衙门口闹着呢。这几天盐商们对外都说断货,想是囤货等升价呢。少爷我们掉头吧?”
展思风撩帘瞧了一眼,狂风迎面扑来,路前方的百姓穿着破败陈旧的冬衣,顶着寒风与衙门里头的人对峙。围在外圈的那些人,帽顶和肩际都染了一层厚实的雪白。
展思风叹息一声,放下帘子,“掉头吧。”
马车绕行了一个大圈子,经过了五个街口回到了展府。
展思风下了马车,从大门走进厅堂,一路有伞相挡,身上仍不免积了一层细密的雪霰。
他脱下紫貂斗篷,抖落一身风尘,还未安坐下来,便先闭目揉捏起眉骨。
昨夜他与一批有志青年在总督府商讨了一夜的盐政改革。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一阵心寒。
如今的盐业盐政可比康雍强政时混沌得多,一边是盐价高昂,百姓们甘冒大不韪购买私盐,一边却又是盐引滞销,盐课亏绌,曾经的几大盐商纷纷破产。私盐大行其道,盐道盐商盐枭相互倾轧又相互勾结,其中利害关系之复杂,唇齿相依之紧密,非言语能够道尽。要破旧革新,光靠一番雷厉风行的治理还不行,非得要扼紧腐朽之源头,抽筋去骨般来个改革大换血,方能除去盐业的满身腥臭。
朝廷不缺智者不缺才者不缺志者,缺的是执掌权力的还能无畏的勇者。纵然改革方法多么出色,执行之人多有才能,不能自上推动、坚定而行是万万不成的。可惜,当今的圣上不若之前的几位帝王有治国之才,也不及先帝满腔抱负励精图治。虽能勤政,然行事方正,循规蹈矩,过多地沿袭了守成之法。能否推动盐业改革,挺住改革之动荡,守住改革之成果,实在是个未知数。
想到这,不觉又是一声叹息。
此时,管家进屋禀报:“少爷,贺老板来过了。”
展思风回过神来,摘下帽子,一捋冰凉的坎肩长袍,“他来做什么?”
“贺老板亲自送来了新款的珠宝图样,想让您过目,希望少爷这次的纳征大礼能采用他们珍宝轩的。”
展思风的动作一滞,挥了挥手,“我知道了。如果贺老板再来,你就告诉他这次的婚礼事宜由我爹娘全权做主,他们首肯就可以了。”
“是。”
“还有,凡是有关亲事的事宜直接找爹娘即可,不必再过问于我。”
管家犹豫了下,应下了。
昌平在那听着暗摇头,三年前和三年后,真是天壤之别啊。明明这未来的新妇不是可以轻忽怠慢的主。
他暗自叹息,心怀隐忧。
三年前,梅家遭遇劫匪抢劫的噩耗一传来,展思风披星戴月赶去常州府衙打探消息,探寻未果后亲赴莫干山和杭州府衙,在三地来回奔波,等来的却是梅家连同仆人女眷一行八口,以及江四海派出的护行人员四人,无一生还。
不同的是,男的老的当场被杀,年轻女眷则统统被掳至莫干山上的青云寨遭到奸淫,又被抛尸荒野,其行径实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听闻青云寨的土匪本来行事算得上低调,只是适逢新寨主上任,行径才会如此嚣张。消息传出后,百姓震动,人心惶惶。
梅云生的门生中尚有几位位列朝廷高官,听闻恩师梅云生、师妹梅晗雪一家遭此横祸,无不义愤难当。
这江四海乃是浙江省守巡道员,他的授业恩师受他之邀才惨遭横祸,他自然责无旁贷。当地衙差显然力不从心,几次缉拿莫干山盗匪都铩羽而归,损失惨重。江四海遂力结多位当朝官员,上奏请旨,调取两江府州驻军,围剿莫干山,务必要将那一带的山寨土匪连根拔起。
展思风不管家人反对,不管生意来往,随那些衙差、士兵一起参与剿灭莫干山的土匪窝。这恐怕是他一生以来所作最为出格之事。
既为了那满腔的愤怒,只怕也是存了那么点的希望念想。
可惜……
昌平继续叹气。
自那之后,展思风对成亲一事更加寡薄淡漠,避而不谈。
家人好劝歹劝,展思风就是毫不动摇。
直到得知那个他未曾谋面的林芳菲早就倾慕于他,至今不曾定亲下嫁,展思风这才松了口,愿意与林芳菲见上一面。
余杭换成了苏州,阑香园换成了沁梅阁,梅花林内少了个伏案作画的梅晗雪,多了个当风起舞的林芳菲。
一曲舞罢,林芳菲停步回眸,胸口还止不住地起伏,娇羞一笑,掩映在点点蕊光中。
展思风凝望着,目光悠远,不知究竟在探寻什么。
林芳菲就静静立在那里,一双手埋在袖中,缓缓垂下头来。一道银光划过——头上的一支梅花簪掉了下来,与积雪融为一色,消失不见。
展思风终于迈开步子,在雪中留下深深的脚印。他蹲下身,拨开松软的雪,取出梅花簪,轻轻拍去上面的细雪。
林芳菲的眼中闪过欣喜,微微倾下身子,素白的帕子绞在手中。
梅花簪重新插在如云堆发中,莹莹洁白,皎若霜月。
这门亲事就此定下。
林芳菲的义父,如今已升任两淮盐运使的鄂大人终于不再对展府施压,展父展母也一改往日的愁云惨淡唉声叹气,总算盼来了柳暗花明。
鲜为人知的是,展思风曾亲自约见了鄂大人与林大人,围炉赏雪,煮酒烹茶,不久后便首肯了这门亲事。
恰逢此时,私盐查处松动,官盐恢复平价贩售。那些曾一手遮天、横行无忌的盐商纷纷收敛,百姓无不称快。
展思风事后问昌平,是他告诉林小姐的吧。
昌平有些惶恐:“昌平只希望少爷快乐。”
昌平又说:“小的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林小姐,那些不知道的,还是得靠林小姐的努力。如今她做到了,少爷看开了,昌平也跟着高兴。”
如今,昌平又推翻了之前的想法。
少爷的心残缺了一块,他不能确定那缺口究竟有多大。只是,不管缺了多少,都不再是完整的一颗心。
只望——那林小姐愿意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力去慢慢弥合少爷心中的那道缺陷。
管家的声音再度响起,“齐少爷差人送来了上好的惠明翠片。”
昌平笑道:“这齐少爷倒真殷勤,又送了礼啊。”笑容中多了几分暧昧。
“中正真是太客气了。”展思风向管家吩咐,“明儿个也送他两匹水云缎。”
“是少爷太客气了才是。您可是救了他的命啊。他自然酬谢不及,少爷若再回礼,齐少爷必然再送礼,这一来一回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何况他齐家大少爷什么没有呢。”
展思风想想也是。
这齐中正乃是嘉兴府首富齐浩然的独子。三年前他被莫干山青云寨的匪寇劫掠上山,与劫杀梅云生一家的正是同一批人。青云寨欲勒索其父万两白银。那一场剿匪大战适逢其会,将齐中正救出了苦牢。
这齐中正名为“中正”,可是样貌气度相去甚远。他生得肤白唇红,秀气斯文,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毫无其父齐浩然那般的铜臭味。也不见他如何对江四海和那些参与围剿的衙差守军道谢,偏偏追着展思风千恩万谢,时常送上些名贵稀有的礼物来,在生意上也帮上一把手。展思风借此机会与齐家商谈交易合作,这一来二往的,也渐渐相熟。不想齐中正竟还对官场颇有研究,两人遂成知交。
可是旁人瞧见了,指指点点之下又是另外一番话了,说那齐少爷报的不仅是恩,还报来了情。瞧那外表,真有些兔儿爷的资本。
虽说这是旁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但昌平心里也颇有几番赞同,齐少爷待少爷可不好得过腻嘛,只怕真是瞧上了少爷。是以昌平对他并不热络,反观少爷倒是泰然得很,不知是不以为意还是故作不知。
“今年太后寿诞,盐运使大人和布政司大人都将筹措绣品布匹贺礼之事交托给我们。这是大事,不可怠慢。”
如此,将婚事的各项筹备事宜交托他人,顺理成章。
这布匹绸缎自是由展家旗下的无双布坊承下,那里自有可堪作贡品的上好丝缎。只是这绣品……
“少爷可有了想法?”
“你过来看这幅。”展思风展开一幅绣品,置于案上。
昌平凑头一瞧,这绣卷长约十尺,绣的是西湖十景图。近看针脚平整细密,借色补色,绣画双用,远看浓淡皆宜,昼见夜隐,墨韵生灵,真假难辨。
昌平不由得叹服:“公子从哪得来的佳作?当真巧夺天工,传神至极,与实景无二。”
展思风抚着绣品上的细雪,“马家庄送来的新春贺礼。”
“咦?这……”
“瞧出来了?”展思风眉间漾笑,“这是西湖十一景。这绣者将孤山梅花也作为其中一景。”
“这西湖十景乃是公认,看来这主是个爱梅之人,不知究竟是何人?”
将绣品翻转过来,在帧边上绣着几个蝇头小字——素缣斋。
“昌平,我们要跑一趟杭州了。”
素缣斋后的府阁内灯火辉煌,酒香馥郁,仙乐飘飘。
展思风放下酒杯,“沈老板。那么这幅八仙上寿图就交给你了。”
“展公子客气了。能为太后献寿是鄙斋的荣幸,沈某还要多谢公子青睐,给予鄙斋如此机会,来,敬展公子!”素缣斋的沈老板频频向思风和昌平敬酒。
得悉展思风有意将要献给太后的八仙上寿绣图交给自己的素缣斋,沈老板不禁在心底乐开了花,当真是天降福星,遂在府邸内设上宴款待展思风一行,拉来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乡绅,还请了万春楼的乐女和头牌娇娘,奏曲作陪。
展思风一一回敬,斟饮之间,他的目光不在那达官贵人身上,不在那花楼尤物身上,而在另一缕纤影上。
“这就是绣出‘西湖十一景’的江绣娘。”沈老板如是介绍。
那江绣娘眉清目秀,身子娇小,一双纤指,隐现薄茧,确是一双灵巧无双的手,只是……展思风昂首又是一杯,酒入腹中,如灼如烧,苦涩四溢,眼渐迷离。
又应酬了一阵,他脚步虚浮地退出宴席,经过江绣娘身边时一个踉跄,让江绣娘伸手扶个正着。
软玉温香哪。
展思风怔了片刻,抬头望进她的眼里,茫惘的眸色里现出一丝清明。那花楼头牌眼珠一望,半推半搡地要扶展思风回厢房。
“不必了,路我还识得,”他将腰杆挺得笔直,“你们照看好昌平就是了。”
“少爷!”
他甩甩手,故意迈着大步离去。
江绣娘的目光还定定地落在他消失的方向,眼波向昌平转去,“公子似乎怀有心事,不知为甚惆怅?”
昌平此时已喝得醉眼迷蒙,两颊烧得通红,不用他自个儿摇,杯里的酒已晃荡开了。
“少爷他呀,他啊……呃!”他打个酒嗝,“还真是个痴心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