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白
雷雨天
这仿佛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从一个普通的山梁上走下来——我大概是要到我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去,是的,是这样的。我走着,忽然觉得奇怪得很:这座山,原是我熟悉的家乡的山,怎么越走越不像了?它在我的眼里渐渐陌生起来,怎么回事呢?你看,那山的峁稍骤然显得如此峻拔险要,像一把砍钝的刀,横着立在那里,上面生长了些杂草和灌木丛,苔藓和地衣覆盖了每一个陡面,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时隐时现地通往山根儿。这峁稍十分陡立,两边是齐圪扎扎的悬崖,有数百丈高,从上面往下看,令人感到眩晕、生畏。但,要下此山,看来此路是必经之路了。
我决定就从这儿下山,因为西坠的斜阳离那山头不太远了,有一块灰黑的云渐渐遮没了它,因为那云迅速地铺展开来,大有笼罩整个天空的趋势:云马慌慌地四处乱窜,云酝酿着,幻化着,像不停翻滚着的浓烟,被后面的夕阳照得黑中透红,越来越变得低垂、沉重、狰狞……
我站在峁稍的上段,看看前面,再看看后面,心不由得扑扑跳起来。天哪,我怎么碰上这种境遇!
然而,脑际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赶紧走,雷雨就要来了,还犹豫什么?”
我于是不顾一切地攀着草木向下爬行,不时仰头望望天空。
那云在凝聚、翻滚,越来越幻化得险恶、狰狞了,像电影上看过的那原子弹爆发的蘑菇云!像但丁笔下地狱之王撒旦那丑陋凶恶的脸!像战争过后汹涌着恶臭的血污!像倒挂在悬崖的令人心悸的噩梦……
我心惊肉跳,却顾不得许多了。活命的抗争在支撑着自己,艰难然而迅速地向下爬去……
快到山根儿了,大约还有几十米。我的心稍微松弛了一下,长嘘了一口气。
“轰隆隆——”突然一声雷响,狂风挟着大雨奔涌而至:宛如司雨的大神发酒疯,一掌推倒禁水瓶,使那排山倒海的水帘倒挂下来!宛如……霎时间,天昏地暗,要不是呼呼的闪电不时照亮,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被风雨浸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仿佛有无数条鞭子抽打在身上,弄得浑身打战,差不多麻木了,但,还没有失去知觉,两手死死地抓着一丛灌木,脚下水流像小蛇乱窜,脑子盘旋着一个思想:完了,完了,彻彻底底完了!
然而,我在迷迷蒙蒙、模模糊糊的心理状态下,本能地挣扎着、挣扎着,并不想放弃生的欲望,是的,我不想放弃……死,是一条多么艰涩的路啊!不知什么时候,雨小些了,我在半麻木状态中呻吟着,连滚带爬地滚到山根儿……
“是不是雨停了?”我渐渐清醒过来,似乎在问自己。只觉得浑身好疼啊,我不由得看着身上,衣服全变了颜色,泥巴裹了满身。唉,真算倒霉!
我忍痛站起身刚准备走,这才发现面前横着交叉的两条河,而且河中洪水几乎是同时突然暴涨,恶浪滚滚,如猛兽似的咆哮不已。我吃惊之余,用惶恐的眼睛搜索出路,东瞧瞧,西看看,找不到一点儿希望的影子!怎么办?就在这儿等死吗?“不,不……”我仰天喊叫。天渐渐暗下来,山洪奔腾着,我望着两条交欢的泥龙发呆。我见那面前的大河水较为平稳,侧面投入它怀抱的那股较小的洪流,水势异常猛烈:它把大河的水流冲向对岸,又折转头向东而去……
这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骤然产生了一个冒险的思想:“我能不能借助小河湍急的洪流把自己送向大河的对岸?再加上自己的努力,能不能呢?”
容不得半点儿犹豫了。我挺直腰,一纵身鱼跃下水,卷进滚滚的洪流中去了……
潮流
在苍茫的大海上,有一股潮头涌起了,涌起了,像沉睡了百年的巨鲸,突然醒来,弓起了背。是的,这是一股新涌起的潮流,它的峰顶跟大海的水面形成悬崖似的断面,壁立,伟岸,而且在迅猛地向前推进……看势头,足以掀起拍天的巨浪!
岸上,观潮的人聚集了许多,黑压压的一片,如节日的盛会。人们赞叹、惊讶,急切等待,跃跃欲试,还有的惶恐不安,甚至切齿诅咒……各种观感,各种心理的音符,组成一支奇妙的曲子,一段恢宏的乐章,响彻太空,响彻大地,响彻全世界……
白茫茫的浪花飞溅了,反射着五彩缤纷的阳光飞溅了,蕴含着力的神秘飞溅了,发散着希望的元素飞溅了,像原子弹的爆炸,像氢的裂变……
谁是弄潮儿呢?谁是推波助澜的人呢?
有人跃身于水中: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啊,我也想跳进水中,扑到潮头上去……真想。然而,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水面骤然起了变化——多么奇特的变化啊!——海像一幅魔幻的、奇大无比的白色丝绸画卷,似乎被一双无形、然而是法力无边的巨手,在四个角上轻轻一拽,潮头便低了下来,浪花便渐渐散开……我禁不住大吃一惊!
唉,我真想再看那壁立、伟岸、雄起的浪头,不知它能不能再度涌起?
人们渐渐地散去了,我却还呆呆地站在海边,我似乎听到海底有个郁闷的声音在吼。是的,千真万确,只是像从远处传来,听不太清楚……
白杨树
好几天以来,烦恼像一个厚脸皮女人似的纠缠着我,弄得我无所适从。我只好踏着淡淡的月色,向一个平缓的山坡走来,因为,我觉得大自然最能理解我,她并不嫌弃我这个性格古怪的儿子。大自然母亲总是那么温暖。
我走着,发现这个平坡上的境况跟以往不尽相同了:依然挺立着十几棵低矮的白杨树,但,奇怪的是,其中有一棵在这么短时间内,竟高出去四五倍,不仅显得魁梧挺拔,枝叶参天,而且树冠上面戴着三个奇妙的光环。这使我心里惊讶不已。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感到迷惑,感到玄乎,一种神秘的气氛迫使我陷入但丁式的沉思……
清淡的月光洒在地上,银银的,像铺了一层微霜。那些白杨树的影子投下来,远近显得那么不相称。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
我忽然听得那些低矮的白杨树用讥讽的口气低声说话了,是的,它们在交首讥嘲什么,没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那么惊愕!我蜷缩着身子呆立在那里,屏息静气,听它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们看,那是一种背叛!我们中间谁有那么长法的?他准会遭到报应,准会的!
“唉,拿他实在没有办法。”似乎是一棵较老的白杨树说,“我对他说过:人家怎么,你就怎么,何必标新立异往快长呢?孔圣人创立了中庸之道,谁也休想推翻它,你算什么?你那样只能引来大家的反对,引来祸患,何苦呢?可他就是不听。唉,唉,唉……”那棵老白杨树摇着长着稀疏枝叶的头,发出沙沙的叹气声。
其他的矮白杨树愤愤然说:“哼!让他一意孤行地长吧!枪打出头鸟,我们慢慢地看他的下场……”
然而,那棵魁梧高大的白杨树,似乎不理会矮树们的议论,他傲然挺立在一旁,枝叶向上,叫人看了觉得更加茂密参天。树冠上面的三个光环倏地亮起来,使月亮都显得有点儿苍白。!夜间的什么鸟“哇”的一声惨叫,扑棱棱飞起来,不知飞到何处去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想:天呀,自然界尚且如此!那戴光环的白杨树未必就遭厄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