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花一大早起来走出院落,太阳还没有露出东边的沙丘,母亲艾玉琴早已在灶上熬上了豆钱钱饭,院落里到处飘着豆钱钱和小米的清香。
她拿起锄头,沿着窟野河畔父亲和哥哥们走过的那条羊肠小路,向自家的自留地里走去。她寻思趁着上午时间,挖一袋子土豆背回来,下午为一家人做一顿洋芋擦擦熬南瓜粥饭吃。
对于窟野河畔的庄户人家来说,几千年来一直遵循着这样一条规律,一天只吃两顿饭。清晨天不明起来趁着清凉下到地里劳作,一直到上午九点光景,回来吃早饭;吃罢早饭继续到地里劳作,下午四点钟收工,回到家里吃晚饭;吃罢晚饭,一天的劳动算是结束了,晚上便早早熄了煤油灯歇息下来,等待明天的继续劳作。这样周而复始地度过每一天。
千百年来,这里的人们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即使是在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他们依然坚守着这块贫瘠的土地。农民嘛,离开了土地还能叫农民?他们世世代代固守着“一亩地两孔窑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俗语,传承着千年不变的农耕文明。
沿着弯曲熟悉的乡间小路,迎着前方渐渐变淡的红色朝霞,粉花掮起锄头,左手臂弯搭着一个尿素编织袋,快步走在窟野河边柔软而细腻的沙土地上。
此时,高光亮手里拿着那条好看的绿色围巾,早已焦急地等待在河边转弯处的圪梁梁下了,那儿是粉花每天下地劳动必经的地方。
一整夜的兴奋,让高光亮这个荷尔蒙正盛的年轻后生,只是在黎明时分,才浅浅地在土炕上眯了一会儿,现在看上去,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缕血丝,那些血丝在朝霞的衬托下若隐若现。
当看到粉花苗条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硷畔上时,高光亮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跳动,那怦怦心跳的声音仿佛让他的耳膜有了嗡鸣的感觉。对粉花的暗恋已久,然而真正面对面地送她围巾,这让他吃不准会不会被她拒绝。
“管他呢,豁出去了。”
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粉花苗条而性感的身影越来越近,高光亮的勇气随着粉花的临近开始动摇。他的白脸蛋涨得通红,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他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个废物,可是骂归骂,张不开口还是张不开口。
粉花早已看见他了,走近了看到他脸蛋通红,以为他病了,就关心地问了一句:“光亮哥,你咋了?”
这一声关心的问候,给粉花的形象增添了更多的温柔,高光亮像服下一粒安定药般恢复了平日的神态。
他稳了稳心神,却说出了一句与今天的行动无关痛痒的话来:“你,你下地嗑(去,陕北方言)了?”
望着高光亮略显尴尬的表情和他那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粉花的心头咯噔一下,她想起前些日子光亮哥对她说的那句玩笑话来。
那天,两个人在村头相遇,光亮哥看到她后,当着村里的几个年轻后生的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看粉花妹子那粉嘟嘟的脸蛋,越长越像大姑娘了,谁要是寻下了这样的婆姨,一辈子都好受。”
高光亮当着大伙儿的面对她的夸奖,惹得几个年轻后生嗷嗷地在那里起哄,粉花心里很受用。女孩子被人夸长得漂亮,自然是心里面甜甜蜜蜜,何况,她对光亮哥并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他高大魁梧的男子汉形象。
于是她红着脸笑着回答道:“光亮哥,老拿人家开玩笑。”
“光亮哥,叫得好甜哟!”几个后生再次起哄。
粉花没想到,自己顺口说出的儿时称谓被人抓住了话把儿,于是羞红了脸庞迅速跑开了。现在想来,那天无意间说出的话语,难道是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样想来,一句儿时“光亮哥”的称谓就有别的意思在里面了。
当两个年轻人的心思都想到一处时,便没有了往日的率性,站在圪梁梁下的两个人都涨红了脸,却又都不知道该给对方说什么。
恰在此时,粉花的老子茂雄老汉掮着锄头从自家的自留地里往回走,他盘算着今年播种的种子钱该从哪儿出?寻思卖了家里的那头伢猪,可又有些舍不得。想到年前五弟媳妇从县城里来给粉花说下的人家,听五弟媳妇说,男方是吃商品粮的,前些年死了婆姨,打算花重金续弦,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必须要对他前妻留下的孩子好。要是茂雄老汉能够答应,聘金先给八百。五弟媳妇还说:“男方的家庭条件非常好,父母也都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粉花要是嫁了过去,以后吃香喝辣由着她。”
后来听婆姨艾玉琴说,男方的娘和五弟媳妇沾些亲戚关系,相互之间知根知底靠得住,如果粉花嫁过去,那就是亲上加亲。
当时,茂雄老汉弹嫌人家是个鳏夫没有答应,但碍于脸面也没有拒绝,只是说粉花还小,等过阵子再说。
正思谋着这件事儿,他一抬头,看见穷小子高光亮正和女儿粉花站在圪梁梁下,一大清早,孤男寡女凑在一起,成何体统!茂雄老汉的心一下绷紧了,顾不得多想,便张口冲着粉花吼道:“粉花,你个死女女一大早站在那儿挺尸啊!还不快到地里去刨山野去,你妈后半晌还在家等着你回去做饭哩。”
当地人把土豆叫山野,大概意思是能够在漫山遍野生长的农作物。
听到茂雄老汉的吼声,两个年轻人这才缓过神来,借着圪梁梁遮挡住茂雄老汉的视线,高光亮迅速地把那条好看的绿围巾夹带着一张字条塞到了粉花的手中。粉花并没有看清楚他塞过来的是甚,正待推辞,眼睛的余光看到父亲已转过山弯向这边走来,出于本能便立刻把它塞进了衣兜。
凭着手感,她感觉到高光亮塞给自己的东西是一条丝巾,想着把它拿出来还给他,却看到他已经迎着茂雄老汉走了过去。
高光亮一边走,一边冲着茂雄老汉大声说道:“叔,这是要回嗑了?”
看到穷小子高光亮和自己的女儿一大清早单独凑在一起,茂雄老汉一肚子的怒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你家里有几个大钱,几孔青砖窑洞?他没有理会高光亮,打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和眼前这个年轻后生打了招呼。
看到粉花走了过来,茂雄老汉缓和了一下刚才的语气,说道:“刨了山野晌午早早回来做饭,你妈身子不好。”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他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过多指责自己的女儿,毕竟女儿大了,应该有个脸面了。
茂雄老汉一共生育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金强,二儿子银强,大女儿粉花,二女儿红花,时下让他最操心的还是这个大女儿。按照村里的习俗,大儿子金强早已到了娶婆姨的岁数,大女儿粉花也已到了嫁人的年龄,他还指望着女儿的彩礼钱能给大儿子娶回一个儿媳妇来呢。
三个人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有再说啥,又各自向各自的方向走去。
红彤彤的太阳泛着亮光从东山头上升了起来,把三个人的身影拉成斜斜的不规则的形状。
粉花怀里揣着那条丝巾,向自己家的自留地走去,她的心头怦怦直跳,毕竟是头一次当着父亲的面干了这么一场惊心的事情。想到自己是在欺瞒父亲,她的内心升起一丝愧疚,有心转身叫住离去的光亮哥,把围巾还给他,可是那样一来,她的父亲也会听到,何况,她也并不想当着父亲的面让光亮哥难堪。再一想到光亮哥刚才那一双火辣辣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内心里属于姑娘家的娇羞便涌了上来,猛然之间,她的心中咯噔一下有了数。
转过一道弯,看看四下无人,粉花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条让她心跳加速的围巾,随手抖开,多漂亮的绿围巾哟!她曾无数次走进高家河乡上的供销社,站在柜台前用眼睛抚摸过它,他是怎么知道她喜欢这条绿围巾呢?难道说……她不再想下去,粉花明白了,光亮哥那天在村头当着几个年轻后生说的话,原来是话里有话呢。
阳光下,她再次抖开绿围巾,把它潇洒地围在自己细白的脖颈上,幻想着自己白皙的脸庞在这条绿围巾的映衬下该是多么的美丽,就不由自主地轻轻笑出声来。
一张白字条随着围在她脖颈上来回甩动的围巾落在了沙土地上,她弯腰捡了起来,绿围巾在她的一起一伏之间水一般舞动,甚是好看。这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扯下来的带着蓝格子的纸,格子纸上写着一行工工整整的字:“今天晚上,我在这圪梁梁下等你,不见不散。”落款是光亮两个字,再就是年月日,没有署上他的姓。
阳光下的粉花围着绿色围巾站在空旷的沙土地上看着这张字条发呆,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和模糊,她努力地摇了摇头,黑油油的长发和碧绿的围巾也随着她的头左右摆动。
耳边传来小弟银强的声音:“姐,你站在那里做甚呢?”
听到银强的叫声,粉花缓过神来,又听到小弟不高兴的声音:“叫你咋不理我呢?”
粉花疑惑地问:“你叫我了?”
小弟不满地说:“叫了你一阵子了。姐,你的围巾真好看,是爸给你买的?”
粉花不知该咋样回答他,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急忙岔开话题:“哥呢?”
银强把嘴朝前一努,粉花顺着他努嘴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大哥金强正在不远处的地里刨着山野。
他这是干完地里的活,过来帮自己干活呢。粉花的心里一阵松泛,对银强说:“咱们过去装山野吧,后晌吃洋芋擦擦饭。”
银强噘起嘴抱怨说:“又吃洋芋擦擦,难吃死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极不情愿地跟在姐姐粉花的后面向地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