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毕竟是我的骨血。是我的孩子啊。”高欢的声音很是焦灼,有些无奈。
“大人,你忘了我们当初的誓言吗,要出人头地。”司马子如急切的声音,“那个孩子的身世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的话,元家的人不会继续支持我们,他们难道不担心大人扶持那个孩子上位吗?再一个,”他继续道,“如果,那孩子不是大人的,不管元家怎么想,那孩子又会如何,他会支持大人么?不,如果他是皇室血脉,他自己就有可能坐上帝位,和我们反目成仇。不管那孩子身世如何,都是对我们不利。所以,那孩子必须死。”
“唉,只怕小娥知道我们如此对那孩子,会伤心不已。”高欢语气沉重,颇为无奈。
我心头一震,怕我伤心,是那个孩子。
“二夫人不知此事自不会伤心,更何况又岂能为一个女人和孩子就放弃这江山,就让我们这帮兄弟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大人三思。那孩子,不能留。”
我情绪激动,身子摇晃,我觉得浑身无力,扶住旁边的栏杆,俯下身,抑制不住的大口呼吸,身上的裙摆扯到了一侧的花盆,嘎吱一声。如此微小,我慌忙起身,却已经惊动了屋内,屋门打开,我望过去,正好和高欢的眼睛对视。
他有片刻的惊慌失措,可很快又镇定无比。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心中是满满的不信任,又带着很多的希望,很多很多的失望,“阿欢,看着我的眼睛。”
走到他跟前,我凝视他的眼睛,他眼神躲闪,却始终抬着头,我一直看着他,深深的看着他,直到他视线终于可以看向我,我一字一句的问,“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活着?”
高欢沉默,身后是司马子如阴沉的脸。
“告诉我!”我心中有愤怒,有哀切,更多的是不甘,是难过,“为什么?”他的眼神一片漆黑,像极了暗无天日的夜。
我看着他。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就算他活着,我也不会留他。”他安静的说着,像是说着无关紧要的旁人的事,“小娥,我们已经有高浟了,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那个孩子,他来的不是时候,我不能留他。”
“是你杀了他?”我心中如被锋利的匕首刺穿了一般,“奚毅说可以救活那个孩子的,如果不是可以,他不会带那孩子去找你。是你,是你杀了他,然后令奚毅带回来,好让我死心,是不是?”
高欢沉默。
我突然想起高洋,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又或者你把那个孩子藏起来了,故意不让我知道,死去的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我抓着他的袖子,如泣如诉,声音微弱,我都没有力气和他大吵大闹,我只希望他能醒悟给我一个答复。
“英娥,”他扶着我,眼神露出一股悲切,他眼神犹豫,可刹那后,他坚定的说,“奚毅确实来找我了,我已经尽力去救那个孩子了,只是我也没想到尔朱兆派人来毒杀于我,却竟然害了我的孩子们。那个孩子,命在旦夕,无法救回,是以才让奚毅送他回去见你最后一命,那个毒,无解。对不起。”
我不信,我摇头,我不信,我推开他,一步一步的后退,我浑身虚弱,用最大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阿欢,你曾经答应过我,我们会坦诚相待,孩子的事,你不要骗我。你不要骗我。”
他伫立在门口,看着我一步一步的退后,他的眼神我看不懂,无奈,悲伤亦或是愧疚,还是坦然。
对我的话,他不发一言。
我转身离去,心中一片混乱,司马子如的话却在心中翻动,“那个孩子无论如何必须死。”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啊,我在心中无声的呐喊,那时一个无辜的生命,为什么不可以好好的看看现在的太阳,天上的蓝天白云,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孩子必须死。
我恍恍惚惚,直到在府门外被侍卫拦住,他眼神关切,“二夫人,天色已黑,你要是出门,可要属下为您安排马车。”
我摇摇头,夜色虽黑,我却认得永宁寺的方向。我浑浑噩噩往那个方向走去,我要和那个孩子赔罪,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他。
我泪如雨下,幸福的时候我很怕黑,很怕黑夜中有怪兽卷走我所有的幸福,可悲伤的时候,我无比的喜欢这黑暗,像是一抹黑色的丝绸,把我包裹其中,悲伤无以复加,我宁愿被黑暗带走。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冬夜的风很寒冷,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我满心的愧疚,我担心那个孩子在黑夜中会伤心,他若是知晓他的父亲希望他死,他的母亲没有保护好他,该是多么的伤心。
我要和他说对不起,我要他不再孤独,我要陪着他。
终于走到了永宁寺,我拍门,有守夜的寺人为我开了门,见我冻得哆哆嗦嗦的,赶紧放我入门。
“夜已深,女施主之前住过的房子还在,主持说女施主和永宁寺缘分未了,是以那房子还留着。”
难道他知道什么?我抓着那僧人问,“主持呢?”
“皇帝登基,主持和师兄们都去皇宫为皇上祈福,要祈福三日方能回来。”
“哦。”我叹气,“那你忙吧,我可以找到居住的地方,主持回来,就说我要见他,拜托你。”
“女施主,等主持回来,我一定告知,你看,我带你去居住处?”他裹了裹身上的袈裟,他亦冷的不行,这里是永宁寺的前门,我的居住在后方,离此处有些距离。
“不劳烦你了,我认识路,我可以自己过去。”我笑笑,不待他说话,我往里走去。
我经过居住的地方,至少这样的夜有个居住的地方,我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永宁寺的后院在更深处,我独自走了过去,推开门,我一眼就看见孩子的坟冢,那泪水更是不受控制的落下。
我入内,转身把门关上,我不想我的孩子被打扰了,我想好好的和他说话。
“孩子,宝贝。”我抱膝坐在坟前,我抚摸着墓碑,那只是无名的碑,因为仓促,都没有刻他的名字,我突然想起,我们一直说那个孩子,可那个孩子一直没有名字。元子攸没有赐予他名字,高欢也没有,他们是不是都心知肚明,这个孩子不会在世上久存,是以他们都一直不给这个孩子一个名字。他们是不是都想着这孩子死。
我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孩子九泉之下有知,我怀他,生他,而他所有的使命,就是诱惑他的祖父来京被杀,他出生没多久就会被皇帝所杀,亲生父亲也希望他死,他是不是很悲哀,来这人世走这一场。
“我的孩子啊。”我压抑着哭泣,这黑夜是如此的浓,我哭得撕心裂肺,我又忍住尽量不出声。幸福可以拿来共享,而我的悲伤很久以前就只是我自己的。
“对不起你啊。”我看着墓碑后那个小小的坟冢,我突然很想看见他,鬼使神差的我想要扒开那个坟冢,我记得他后脑的伤疤,我记得他长长的睫毛,许久没见,他是不是变了模样。
泥土冻得很是结实,我还是一点点的抠泥巴,疼痛会缓解另一个疼痛,而其实已经存在的疼痛永不会消失,它一直都在,在心上,在血液里,在脑海的最深处,永不会忘记,最深的疼痛永不会消失,就算明面上看似被弥补过,可只有自己知道,原谅是多么难说出口的词。
夜风吹过,我很是清醒,我突然想到,当日也忘记检查那个孩子后脑是不是有伤,如果高洋就是那个孩子,那么埋着的这个孩子,他后脑不会有伤。
我一声不吭,用力的挖着土,我眼睛一瞥,我看见院子角落里有把铁制的工具,我起身,去拿那个工具,走了没两步,被人重重一敲,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被关在一个小屋中,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屋外的火光,火光越来越明亮,屋里冒起浓烟。我挣扎着,却发现双手被反绑,我逃脱不开,不停的咳嗽着。烟雾汹涌,逐渐浓烈,我无计可施,火光中,窗户脱落,我发现此际还在那个小院中,因为窗户正对着那个墓碑。院里无人,大火蔓延,我看着墓碑正对的房子倒塌,落下的窗户掩埋了孩子的坟冢。
“不要。”我大喊一声,呼喊之后,浓烟入嗓,我大口的喘息,可这样只换来更多的浓烟被吸入肺中。我不停的咳嗽,烟雾弥漫,我逐渐看不见院中的情形。
我笑了,如果葬身此处,那么我便能陪伴我的孩儿了,这样,也好。我平静下来,合上双眼,窒息席卷而来,如阎王挥舞的宽袍大袖,要瞬间吸取人的性命。
“小娥, 别睡。”我听到熟悉的呐喊声,我睁开眼,是高欢,他屏住呼吸,解开捆绑我的绳子,他抱起我,冲出火海,出了房间,冰凉的空气瞬间侵入肺腑,我大口呼吸,四周一片火海,视力所见,火海正四处蔓延,火龙有冲天之势,往前方蔓延。
“啊。”我惊讶的捂住嘴,火苗的最高处,依稀可见是永宁寺最高的佛塔。我吃惊不已的望着那里,内心惊讶的是佛祖竟然也无人庇佑。永宁寺,不在安宁。
“火太大了,小娥我们走。”高欢扶住我,小院的正门被烧得轰然倒塌,在地上几个翻滚,抖落一地火星,门倒塌后,我们冲出去,幸好,石头铸就的墙尚且没烧倒,有侍卫在墙上等候,高欢扶着我,翻越墙壁,我们沿着墙疾走,终于走到永宁寺的正门,整个正门如今满满的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