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在医院陪护经验的人都知道,病房外的休息椅比快餐店的椅子还不适合人类停留。它主要有这么几个特点:硬、凉、脏。材质一般采用金属类,设计也故意违背人体力学,大约借鉴了老虎凳的理念,为广大病人及家属提供一种如坐针毡的高级享受。
幸好病人家属普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居然在ICU门前大厅的休息椅上睡到了天亮。睁眼时我觉得自己好像锈死在那条铁椅子上,每做一个动作,浑身骨节都咔咔作响。
ICU(重症监护室)八点开始通报病人情况。母亲和我们兄弟俩都沉默着守候在门前,像等待宣判的罪人一样,内心惶恐。
“你知道地狱里的魔鬼怎样折磨那些有罪的灵魂吗?让他们等待着!”我莫名其妙地想起这句话。忘了出自《神曲》还是《浮士德》。我们一生中每个重要的时刻都离不开等待,这是个不浪漫的真相,我们都活在一个被动的被选择的人生里。
管床大夫依旧一脸吓人的凝重,所幸带来的消息还不错。说是我爸凌晨又发作了一回,现在情况算是稳定了,但需要继续观察。我问现在清醒吗?管床大夫点头,说病人意识清楚,但还要观察看看。
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才明白,像我爸这种情况,根本无需进ICU,若在大医院,连CCU(心脏重症监护室)都不必进,普通病房就能搞定。之所以被送进ICU,我老姑那一番闹功不可没,小地方医生见识少,不敢担责。再一个,也许有利益的考量。ICU是整个医院最烧钱的地方,它可以几天之内,让一个普通家庭倾家荡产。
原本我不愿意如此恶意地猜测救死扶伤的医院,但经过几年来陪父亲治病,我渐渐看清这一黑暗的现实。
“ICU一天多少钱?”
心情放松下来,自然就想到了费用问题。在患者家属休息室中,我自言自语似地问了一句,算是艾特所有人。空气顿时凝固了。
医疗费用的话题,对于患者家属来说比较敏感。中国人最爱钱,全世界的祝福语中,只有中国式祝福与钱有关,但中国的传统是不在具体事务上谈钱,因为那样容易伤害感情和面子。尤其是为亲人治病这种事,问价似乎就透出了几分冷血。
我看看周围几个或躺或坐或倒腾柜子的患者家属,他们疲惫的神色里都或多或少带着一点“豁出去了”的意思。
“没多少钱,一天五千吧。”一个躺在对面椅子上的老爷们欠起身来。
“不止吧,上次我爸在沈阳住院,一天就花了三万多。人也没救过来。”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泡方便面,刺鼻的香味飘来,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可能不一样,大医院能贵一些,咱这便宜。”
“不一样。这医院ICU就几千块钱。治疗水平在那了,不敢多收。”老爷们很有把握地说。
“哦,我就问问……多少钱也得治啊。”我尽量语气轻松,为自己的不孝嫌疑做辩解。
“是,钱是身外之物。人保住比什么都强。”老爷们一声感慨,重新躺下去。
之后我听弟弟说,那老爷们的儿子在ICU抢救,脑出血,才20几岁,已经昏迷三天了。听得我一阵唏嘘。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ICU收费很低并不都意味着好事,因为ICU的收费主要与治疗手段有关,收费多少基本与抢救能力成正比,像我们小城的中心医院,ICU收费通常每天只有二三千元,它代表的抢救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爸这边的医疗费是弟弟办的。他有个同学在中心医院的医保窗口,所以只收了我们一千元住院押金,具体费用等出院时再统一结算。我爸有医保,医保范围内的医药报销比例大约在85%—90%之间。一个星期后,我爸出院时一算账,才花了3000多元。他住院收到亲戚朋友的份子钱却有6000多。我说,爸,你住次医院还赚了啊。我爸慷慨道,我死了能赚更多!
斗嘴就服我爸。
我们小地方医院的ICU有个很人性化的规矩,每天下午三点允许病人家属进去探视。不过要一个一个去,且只许停留几分钟。我戴上发套和鞋套,心中忐忑地在护士的指引下,进了ICU。有两个篮球场大的病房中,一排排都是病床,每个病床都缠绕着各种医疗仪器的管子,简直怵目惊心。
有一点让我特别欣慰,ICU里的所有病患中,唯有我爸是清醒的。他竟坐在病床上,一身白底蓝条的病号服,像阿根廷队的板凳球员一般。看见我来了,老头子似乎又要做出他满不在乎的神态,但做得不怎么成功,仅仅咧嘴笑了笑,眼中中晶晶闪亮的液体。
我们父子很多年彼此也没说过什么暖心的话。一时有点尴尬。
我说感觉怎么样。他说,挺好,没事。我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又说,没事了,不用都进来看。我想了想,说,再观察一天,明天就接你出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结果仍是说,没事,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