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过。
月雨楼玉暖阁内,烛光摇曳。
花魁在床上独坐,妆有些花了,几缕头发也凌乱的散出来。侍女已经来了两回,要替她把头发妆容再收拾一下,都被她打发走了,理由是“不必麻烦”。
时间已经不多了,蓝卿心中始终放不下玄先生最后朝自己大喊的那句话。她反复玩味,却并不知道玄先生所指为何,自己又要小心些什么。她心里总担心会有人对自己不利,但是又无计可施,于是她走到妆奁前,拿出一支簪子,攥在手里。
此刻,无数想法在她心中出现:这玄先生是谁?倘若这玄先生不过是一怜香惜玉之人,那世间身不由己的女子众多,值得可惜的又岂止我一人;倘若他受了爹的托付,有心救我从这污泥潭里出去,又何必非要等到今日花魁宴上才行动;最难解者,还是那句‘孤桐三尺泻秋泉’,他是从何处得来,可惜却没问个清楚。
她寻思半晌,非但没有答案,心中的疑惑却更多了些。加之方才与鸨母撕扯,后又被训斥,内心的苦闷委屈又让她难以专心思考今晚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站起身,小心推开玉暖阁内唯一的窗子。映着月光,她全力想要找到些什么,可是终于仍是一无所获——窗外阒静无人,唯有虫鸣。
玉暖阁外,探花郎见花魁之前的最后仪式已经结束。
拿着装满合欢酒的酒壶,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套杯,伍公子登上了月雨楼的最高层,轻轻推开了玉暖阁的房门。
“蓝卿姑娘。”
他轻唤一声,推门却只看见一张空床——在窗边,花魁正向外急切的张望,半个身子都已探出到窗外。见此情景,他心中瞬间生出一股无名火,粗着嗓子说道。
“姑娘难不成是在找人?”
蓝卿赶忙把身子收回来,一手关了窗,看到他一开口便是兴师问罪一般,心中早已明白意思,便道:
“我不过有些闷,想开窗透透气。伍公子不必多想。”
“我可没多想。我只是怕你为了旁人,失足坠楼可就不好了。”
蓝卿听懂了对方话间的讥讽,只冷冷说道:
“伍公子不必担心。只是小女子不明白,这月雨楼其他的宾客是旁人,难道伍公子您就不是旁人了么?“
听对方这么一问,伍公子被气的哑口无言,却不知如何压倒对方,一时间气上加气,言语不觉又厉害了三分:
“什么时候探花郎也成了旁人?方才场上,大家不过看这月雨楼才给你几分面子,现在你倒是仗着花魁的身份逞起了能,连探花郎也不认,还跟我拿起小姐的款了...”
这伍公子骂得正欢,便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言语里又多了几分傲气。反倒是这花魁却声音异常冷静,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伍公子想必是误会了。今日我选的探花郎可不是您,照规矩,您不该来。不过,公子倒也说对了一半,我虽身在青楼,却有小姐的心。可见公子看人还是准的。”
这伍公子被对方一反驳,瞬间臊得满脸通红。正想要还嘴,却发现这花魁的话竟似铁板一块,没有一丝破绽。于是便另找了个由头,嘴里也渐渐发起狠来,讥道:
“我知道姑娘你不喜欢我这种年轻公子,只喜欢上年纪的老男人的。这狐丘城年纪大的世公世伯不少,姑娘要是都想尝一遍恐怕也要些时日。要是被哪个老爷看上了买回家做妾,直接就当姨娘了,连儿子孙子都是现成的,岂不是最好?”
蓝卿想都没想便冷笑道:
“那不知令尊何日来月雨楼玩,若是他老人家看得上我,赎了我回家,小女子能有你这个孝顺儿子也就够了。”
这伍公子平日里在家养尊处优,平生竟是第一次被女子如此羞辱,本以为自己会受不住气大闹一场。谁知此刻心中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拜服之感,本来十分火气倒减了九分。
他素来觉得这青楼女子自轻自贱惯了,便是花魁也不能免俗,然而今日却被眼前这位冰骨玉肌的美人驳得哑口无言,内心又多了几分怜惜。再加之对方言语之间竟有一种让人难以逼近的气质,不觉又多了几分敬佩。一时之间,五味杂陈,更不知作何言语。
这花魁看这年轻公子也不说话,这半晌只是低头沉默,不自觉把藏好的簪子握紧了。
伍公子忽然抬头微笑,接着是一拱手,深深作了一个长揖,口中道歉道:
“伍某不知姑娘如此厉害,方才轻薄了姑娘,还请恕罪。伍某并非不知礼数之人,实在是今日饮酒过量才会出言冒犯,姑娘别往心里去。”
蓝卿见对方非但没有发怒,反倒是言辞诚恳。又想到对方贵为一府之公子,竟然肯自降身份,正要还礼时,突然想起“今晚小心”的告诫,于是又担心起对方只是装出样子,其实另有企图。心中总是有疑虑未除,便试探到:
“公子不必如此。您来这儿便是玩乐的,要是蓝卿说错了话惹了您,您去找别的姑娘便好,这玉暖阁我尽可让出来给二位。”
这伍公子听罢,心知她仍提防着,又后悔自己方才说了气话,于是便挨到她旁边哄她道:“别人就不必了,我看姑娘就极好。不过还不知道姑娘是哪里人?“
“公子怎么在意起这些了?”
”我听你口音,可不像本地人。”
“我既然在这里,那便是这里的人。”
“那可奇了,照你这么说,这狐丘城里南来北往的异国人,只要在这儿住下了,岂不都是狐丘人了?”
“不错。”
“你若不愿告诉我,便罢了。你说你是狐丘人,我就当你是狐丘人。姑娘生辰是哪天?”
“昨日。”
“这可巧了,是七月十四?”
“今日是何日?”
“七月十五。”
“那便是了。”
“那我若要明日问你,你岂不要说你生辰便是今日了?”
“公子今日便已问过了,明日为何要再问?”
“倘若我便问了呢?”
“那明日公子问就是了。”
伍公子哑口无言。
他使尽浑身解数,对方却依旧冷冷的。突然,他心生一计,站起身,不由得蓝卿反应,便去强拉她的右臂。
蓝卿见对方不由分说地来拽自己的袖子,先是一惊,随即马上担心起右手里握着的银簪子来。她暗想:我之前对伍公子诸般冷淡,其实皆是为了测他,但若被他看到了簪子,他定会以为我要伤他,那情势又不知会变成何种样子。
情急之下,她赶忙说道:
“公子,蓝卿前日做针线,右手受了伤。不如,就看这只吧。”
她把左手手心朝上,伸到了对方面前。
伍公子看对方不但毫不扭捏,反倒如此干脆爽快,全然不似之前的冷淡,心中不由得暗喜。赶忙像接了旨一般把手接了过来捧着。
蓝卿的手洁白如玉,手指纤细修长。
伍公子的眼神不禁呆滞了起来,喃喃道:
“姑娘的手,的确不同。”
“有何不同?”蓝卿仍然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姑娘虽身在风尘中,手却带着富贵相。”
“哦?”突然,她的眼睛里闪起了光。“公子还能看出别的什么来么?”
伍公子不禁失笑,想到方才她一直心不在焉,一说到富贵二字却提起了精神。虽说她言行举止皆是不俗,但是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一个贪财的俗人。
他对手相命理一窍不通,只是做出样子,乱说道:“姑娘这手相里,埋伏着一次大落,一次大起。看似凶险丛生,却总能化险为夷。”
这话是随口诌出的,却字字都落到了蓝卿的心坎里,只听她说道:
“这凶险丛生是什么,又是怎样化险为夷的,请公子详细说说,蓝卿唯愿恭聆。”
“这个嘛,等下次见到姑娘,我一定说,只怕姑娘恼了我,不愿意见,我却没机会说了。”
蓝卿听出了对方的话里的暗示,便也不再问。她此时心中虽仍有提防,隔阂却已消减了大半。恰好看到伍公子手中拿着酒壶酒杯,想到对方方才道歉,自己却一直未曾回礼,便说道:
“伍公子日后若是想见,蓝卿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只是方才冒犯了公子,实在是小女子口无遮拦。公子既然备了酒,我愿自罚一杯,还请公子海涵。”
伍公子听罢笑了起来,道:“这酒名乃合欢酒,是醴泉庄给这玉暖阁的特供。姑娘若是一个人喝了,岂不是少了合欢的情趣。恰好这一大一小两只杯子乃是一套,不如你我共饮,也不枉这合欢之名。”
话未说完,他便把两只杯子列在桌上斟酒。杯中酒满,二人便各执一杯,对饮了起来。
这伍公子虽说看上去有些憨气,却也是个善于挑逗女孩子开心的人物,对饮之间,借着由头提起了自己陪父亲打猎,最后却把家里的猎犬射伤的趣事,逗得蓝卿不住的笑。
“那后来呢?”
“狗没事,就是腿伤了,养了几个月也就好了。倒是我被我爹打得不轻,落下病来,一拉弓就手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打过猎了。“
“不过是偶然射偏了,你爹又为何要打你?”
“他打我还要问为啥?不过他骂我说:这次还好是射到狗,要是秋围的时候射到人,非把我打死不可。”
“你爹倒是奇怪,对你骑马打猎倒是管的严,你来这里,却不管你。”
“他管我,不过是怕我生事连累他罢了,连累不到他的事,他则是问也不愿问的。今日我便是死了,只要不碍他的事,他也绝不会管的。”
蓝卿听罢,心不由得揪成一团,却不知如何开口问下去。她觉得这伍公子不但有些天真烂漫的稚气,却也有让人心疼之处,于是说道:
“公子不必难过,蓝卿敬公子一杯。”
说罢,举杯饮尽。
二人饮复斟,斟复饮,不一会儿,这慢慢一大壶酒就少了大半。就在这斟饮之间,二人言谈不断,说笑不止,渐渐熟络了起来。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酒味虽薄,花魁却还是喝醉了,头渐渐昏沉起来。伍公子早已醉倒,歪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眼睛已睁不开了。
“蓝...蓝卿姑娘,有句...话...要跟你说...”
他的舌头像是在嘴里乱拌,半天才说完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
“什么话?“蓝卿强忍着困意问道。
“那个...联....不...不是...我对的...我不该...骗...骗你...”
“这我当然知道...因为”蓝卿话还没说完,伍公子的鼻孔里便传出了鼾声。她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继续说到:“因为那联是我对的。”
说完,她便支不住睡着了。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有人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