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艘船没有撞击港口,刘平凡的生活也许不会改变。离开学校之后,三年过去了,他依然被禁锢在这里。剩下的七年,应该也是如此,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五点五十九分,刘平凡醒了。他醒得没昨天早,和前天一样。
窗外,今天的秦港也是大雾,高悬的塔吊像嶙峋的鲸鱼骨。
他的失眠好了,他想。
拿起床头的白色瓶子,放到木抽屉里,压住了一张照片,再把抽屉重重合上——最好永远不要再吃那些东西。
天花板贴着一张褪色的科比海报,被一大群红色的蝴蝶环绕。收集标本,这是刘平凡去年养成的习惯。他盯着蝴蝶中的科比,比往常多发呆了两分钟。
打开网易云,播放了一首白噪音,静静等待六点十五的起床铃。
刘平凡喜欢白噪音,流水的声音,蝉鸣的声音,还有港口的汽笛。曾经的他喜欢听蒸汽波,丧得很宁静,听多了就想自杀。后来有个人告诉他,听白噪声吧,一样毫无意义,但让人想活着。
从那时起,刘平凡就放弃了死的念头。
原来他很想冲到什么地方让人捅上那么一刀,或者捅别人,这样老刘就会来看他,来问他,或者,来抓他。顺便一提,直到最近他才开始称呼他为老刘,这个应该是他父亲的男人,以前连直呼其名都觉得是多余。
现在他不再想这些无聊的事情了。他只想每天看着码头,看着烟囱,夕阳西下。有个人告诉他,这样的生活过久了,总有一天他会想离开,那时他就有了所谓的“欲望”,就和别人一样了。刘平凡不是没有欲望的人,只是那些能点燃他热情的事,不常发生而已。到目前为止,是三年零六个月又四天,没有发生了。
汽笛声响了,刘平凡有点奇怪,今天好像比往常早了一些。
但是没多想,他起身,叠被。把四个床单角掖好,枕头摆正,从衣架上取下一个红毛巾。他有许多怪癖,比如先洗脸后刷牙,帽子必须戴正,扣子必须扣全,还有,每天早上要擦洗一遍玻璃标本。
“嘟————”
热水刚刚倒进脸盆,汽笛声又响了。
刘平凡感觉不太对劲,这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是听从港口指示生活的,指令错误,他就会手足无措。他看了一眼表,六点十五分,是该响铃的时间。
“也许是他们放得早了,现在重放一遍。”
刘平凡总是服从章程的规定,虽然不是天生如此,但他试着学习。他继续倒水,滚烫的热水让冻了一夜的毛巾松软了起来,使人感到幸福。刘平凡把双手浸入脸盆里,深吸一口气。
“嘟——嘟——嘟——”
烦人的汽笛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刘平凡没有任何迷惑,三声,这是港口的紧急集合铃——有什么事发生了。他擦了擦手,披上外衣出门。
清晨,码头的雾还没有散去,推开门,一股海风吹进房间,混合着油漆、铁锈和香烟的味道。人声嘈杂,像一群满地乱爬的蚂蚁,躲避着森林的野火。
“撞了!要撞了!”
仓惶粗重、带着颤音的叫喊从四面传来,刘平凡抬起头,远处的雾气里,逐渐钻出一艘白色的巨鲸——那是一艘船。越过了锚泊地,朝港池驶来。穿过寂静的水雾,船身像把出鞘的匕首,带着沉默而直白的杀意。以它目前的位置和速度,已经不足以在撞上陆基之前停下。
人生的转折,有时来得悄无声息,无法察觉。像上帝对马太说“你跟从我来”,马太便去了。他离开的时候是名税务官,死去的时候身披洁白的圣袍。有时又是如此明显,乃至惊天动地。就像此刻,面对无声逼近的白船,刘平凡心头也生出一股强烈的预感,他身体站得笔直。平时寡言少语的刘平凡,在危险面前总能作出迅捷的反应,他知道自己在一直在等待机会,来找回丢失的欲望。
汽笛蜂鸣,不同的人挥舞着旗子在码头跳来跳去。今天大雾封港,没有船只装船卸货,神秘的“白鲸”畅通无阻,像个沉默的幽灵,匀速驶近,不理会汽笛和旗语的警告。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头数百吨的巨物,码头的人放弃了尝试,纷纷四散奔逃。
“咚————”
开始几秒的沉默之后,巨船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声响,刘平凡一把抓住栏杆,才把自己扯住。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白船像一柄锋利的刀,慢悠悠地切开了装货台、车道,如切开豆腐一样自然,之后意犹未尽地向灯塔驶来。但终于被摩擦的阻力卡住,在塔楼前方慢慢停下,气喘吁吁。
人群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惧中,一片死寂。刘平凡摇了摇脑袋,爬起身。他的正下方,匍匐着一个冒着黑烟的庞然大物,这个不速之客幸运地停在了离刘平凡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头被扼住咽喉的野兽,不能再前进分毫。依靠自身的惯性,它竟把港口切开了一个十多米的口子。
刘平凡愣了两秒,正了正帽子,飞快跑下楼梯。他在这里的职衔是“红港公司危机处理专员”,虽然从没处理过眼前这种危机,但他必须及时出面。
白船狠狠地经受了这么一下,却没有任何反应,像座海上的墓碑,静悄悄的。刘平凡判断底舱可能已经漏水,不管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于什么目的撞击港口,现在里头的人都面临着危险,这种危险甚至比眼前港口上的人还大。刘平凡从来不需要经验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只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反应。面对现在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刘平凡在奔跑的人群中寻找一顶蓝帽子,那代表着港务长陈九龙,刘平凡知道他常年不离港口。果然,被他找到了。这个中年人正对着电话那头大声嚷嚷,刘平凡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这时,白船发出了沉闷的“咔嚓”声,像个咳嗽的老烟民,晃动着地面,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看样子,白船已经不堪重负,在向一边倾侧,与陆基断面产生了剧烈摩擦。陈九龙身体摇晃,手机也抓不稳了。
刘平凡抓住这个机会,一把扶住他,说道:
“陈总,得赶快救人!”
陈九龙晃着手机,大声喊道:“救什么人?我正给消防局打电话呢!”
“不行,消防局来不及了,我是说底舱里面的人,很快就要被淹了。”
陈九龙瞪大眼珠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想救船里的人?”
“是的。”刘平凡的声音很镇定。
陈九龙皱着眉头,抓了抓头发,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这时,船又剧烈摇晃了一下。
刘平凡瞟了眼表,说:“动员所有人手,十分钟内把船上的人弄下来!”
“船不会侧翻?”
“这是海事考察船,还被陆基卡住了,重量不足以侧翻。而且里面应该装不了多少人,救援难度小。”
中年人低头思考片刻,还是展示出了一名港务长应有的魄力。
“全体集合!”
人群聚齐后,刘平凡的建议被很快实施,数百人从灯楼上架梯登船。一开始工人们还有些犹豫,但看到陈九龙第一个上了梯子,其他人只好把话憋回肚子里,跟上去干活。
随着船只另一侧的进水,白船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咔嚓”声,有些倾斜的船身重新摆正。看到这个情景,大家反而放心了,这说明船现在只会沉,不会翻。
爬上甲板后,所有人心惊胆战地来到舱门前。
门在吱呀呀声中被推开,房间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进来的工人手里拿着扳手和消防斧,预备可能发生的冲突。手电筒的光在墙壁上晃了几下,舱内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工人们一会儿就弄明白了,那是他们自己的声音。不知道谁找到了灯的开关,“啪”地一声,舱内通亮。工人们呆看了一会儿室内的景象,面面相觑。
没有预想中劫船的恐怖分子,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群东倒西歪、呼呼大睡的海员。换句话说,这艘“肇事船”居然处在无人驾驶的状态。操作台上,导航系统还在工作着,它大概就是指挥船只撞港的罪魁祸首。
气氛一度十分诡异。
陈九龙阴沉着脸,挥了一下手:“抬!”
随后,一个个身穿白色制服的人被抬出船舱,他们是遇到了袭击还是中了毒气,现在没人知道。
港口弥漫着青灰色的雾气,一个个身影像一座座白棺。
刘平凡身手敏捷,跟着工人抬出十几个人之后,迅速回到陆基,人群已经围成了一个严实的圆圈。
“这可怪了······”
“是啊,没见过这样的······”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似乎眼前的一幕比刚才的撞击还令人困惑。刘平凡分开他们,蹲下身观察这些人的脉搏心跳,他受过专门的医护训练,这里他最有发言权。
但在简单的查看后,刘平凡也皱紧了眉头。根据体态表征来看,这些人呼吸、心跳、脉搏都属正常,甚至面色红润,神态安详,衣服上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看来就像是睡着了。
他们遇到了什么?
塔尖飘着的雾,铁一般沉重。
想着想着,他心跳加快,双手交叉,舒展又握紧。刘平凡想到了某种可能的、也是他最期待的那种解释,或许是唯一的解释,一股熟悉的感觉在血液里苏醒。
“是了···”
十五分钟后,总共四十多人被抬了下来,有好心的工人拿来了被子等物品,给他们盖上。这些人就这样在陆基上躺着,好似海滩上晾晒的咸鱼。刘平凡看着熟睡中的四十多号人,捏了捏手中的电话,有些犹豫。
远处,气喘吁吁的陈九龙正在跟消防队长交谈,有的工人还拿出手机拍照。
“那个小伙子!过来一下!”
陈九龙对他招手。
刘平凡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再看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群众,他们嬉笑着、惊奇着,组成了一幅混乱的蒙太奇。群体的无序会导致混乱,而混乱会让事态不可控,这曾是他在那里学到的第一课。他的工作没有一定的原则,唯一的原则就是:“不要出事。”不惜一切代价,不要出事。
没时间犹豫了,必须当机立断。
刘平凡的手指颤抖了几秒,还是缓缓按下一个键,手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按下的一瞬间,刘平凡心跳得厉害,但随后就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松了口气。他面色有些苍白,转身向陈九龙走去。
“小伙子,你叫···”
“刘平凡,危机处理办的。”
“哦哦,小刘,你给张队长说说。”
刘平凡伸出手,消防队长握了握,满脸无奈地说:“这方面你们是专家,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刘平凡点点头,忽然,手机“嗡”地响了一声。
“是条短信。”刘平凡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心跟着抖了一下。说了声抱歉,他拿出手机,看了两眼,舌头有些发干。尽力控制住有些局促的呼吸,刘平凡理了理思路,说:“队长,请帮忙疏散陆基上的人,并转移伤者,船有再次翻转的风险,可能会冲垮陆基。”
队长点点头,拉了下安全帽的帽檐。
“好,那两位也赶紧离开吧。”
张队长迅速返回车里,不一会,车载喇叭响了起来。
陈九龙跟他握了一下手,欣赏地说:“小伙子不错,刘平凡是吧,我给你记一功。”
刘平凡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礼貌地笑了笑。
陈九龙见他似乎有点腼腆,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跟自己一起走。边走着,他一边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在耳边。过了一会又放下来,晃了几下,嘀咕道:“怎么没网了?”
刘平凡小步跟在身后,他步伐轻快,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也确信目前为止已成功地表现了自己,当然,不是给陈九龙看。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刚才收到的短信:
“知悉,增援已到,注意配合。”
——海国·日知录——
红港:云之国东北部重要港口,海族瞭望者在秦市的基地之一。刘平凡曾在此处工作。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地理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