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顺安八年。
天微亮，齐山的某个村落，听得几声嘹亮的鸡鸣，小义穿着粗布麻衣，腰间别了一根灰色的带子，手端铜盆，泼了一地水，清扫净笼里的污秽后，关上鸡笼外的竹篱笆，背起装满香菇、冬笋的竹篓，戴上了有些破边的帽子，顺手提过篮子里的食物，“哐当”一声响，门被锁牢，一只胖胖的黑白猫蹲在絮乱无章的木头和杂物上，见他要出门，朝他喵喵几声，他半蹲身子，伸出食指放在它的嘴边轻嘘道：“橘子乖，在家听话啊。”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主人离去后，它伸个懒腰，继续睡，房檐边上，一只蜘蛛正在结网。
今天，迎来了昌林郡一年一度祭河神的重要之日，这是祖辈遗留下来的民俗，钟家作为昌林最富有也是最有权势的世家，自然是少不了要出席。历年来都是由钟老爷主持大局，可自从上次进朝后，钟老爷的身体就越发不适，在祭河神的前几日已经抱恙多日了，一直在家休养。说来也巧，钟老爷的二儿子钟千昱十八岁的生辰恰巧也是在今天，本想让大儿子千澈接手此事，还不等他应允，千昱便自告奋勇，说想借这次机会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千澈听罢，暗自高兴，他与千昱不同，最厌恶的这些无意义的花招子。但他玩心颇重，为了能有偷溜出去的机会，千澈假意要去捧场，刚走出家还没几步，千澈停住了脚步，露出了轻松的笑脸，对他道：“老弟，我出去几天，家里就交给你了。”
“哥，爹这段时日身子不好，你这个点走不合适吧？”
“放心，要不了多久。”
“爹要是问起我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那你还是告诉我吧，你到底要去哪儿？”
“行，我实话给你说了吧，孙叔不是给爹开的药方里唯独少一味红菌吗？我想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
“孙大夫说过，红菌本就稀少，大都长在山野丛林里，你之前就说过想去齐山和小云洞那一带去找找，娘不是叮嘱过你不许去吗？”
“她叮嘱是她的事儿，去不去是我的事儿。”
“娘也是关心你嘛，毕竟，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千澈上前一步，问道：“你不也是她的儿子吗？难道还见外？”
千昱微微低头，“没，没有。”
“我想想，等祭祀完最快也要两天了，齐山那边骑马来回就要一天，山路又不好走，这样吧，就七天，七天之内我赶回来，爹要是问起我，你就实话实说吧，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大不了回来挨顿骂。”
“哥，我看还是算了吧，孙大夫不也说了嘛，要实在没有，也没有大碍，吃其他的也能奏效。”
“我就想爹的身子早些好起来，不然娘也要跟着受罪了。你甭劝我了，就这么定了。小桐，咱们走。”
“那你们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知道了。”
目送两人离去，他身边的人问道：“二公子，他就这么走了，要是老爷和夫人怪罪与你怎么办？”
千昱的眼神变得骤冷，淡然道：“他要回不来不更好吗？我还怕什么怪罪。”
正说着，负责祭祀的长辈等人看见了他。千昱上前，恭敬地向众人行礼，一番交谈后，热闹地走向祭祀的场地。
千澈和小桐去了马市，各自租了一匹马，带上干粮和水袋，一路朝齐山的方向奔去，两个时辰后，两人已经出了昌林境地，已过日中，天虽没有热毒头，但却是闷热无比，路过集市，两人下马，打算填饱肚子小憩片刻，两人穿过热闹的菜市，几圈下来，小桐对他道：”公子，我原本以为昌林算是应有俱全了，没想到这边还有一个更全的。”
“是吗？要不你看看这里有什么想买的，带些回去？”
“这倒不用。”
“今天是几号？”
“九月初十。”
“那是大集没错了。”
“难怪这么多人了，公子，我有些饿了，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千澈左右看看，嫌弃道：“这地方也太偏了，连个像样的酒馆都没有，吃什么好呢。”
两人准备向前的小巷走去，岂料一个装满蔬菜的小木车从一旁失控地窜了出来，千澈眼疾手快后退一步，，一把将小桐拉到身边，其他人来不及闪躲，小木车倒下，正好撞倒了一个脚步蹒跚的老者，连同散落了蔬菜瓜果滚到一起，一个大汉正在挑选鸡蛋，见此一幕，急忙上前，放下手里的东西将老者扶起来，看他紧张的样子，是这位老人的儿子了。正当两人云里雾里时，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从人群外钻了进来，慌张地捡起地上的蔬菜，那大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要将他半提起来，怒道：“这小木车是你的吧？我爹现在走不动了，你赔钱！”
“你先看看老爷子伤得重不重，没准儿只是被吓着了呢？”
那大汉松开他，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那人被打趴在地，指着他道：“光天化日，你敢打人？”
“你他娘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怕遭雷劈啊？告诉你，我爹要是落下个什么病根儿，你全家就甭想过了！”
“大家都看着呢，他不仅打人，还恐吓我。”
大汉蹲下身，捡起刚买的鸡蛋，使劲儿朝他脸上砸去，边砸边骂，那人脾气也上来了，冲上去就跟他扭打起来，两人滚成成一团，下手那叫一个狠，看这架势，誓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千澈回头，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几个老婆婆，各自端着菜篮子手脚麻利地捡地上的蔬菜，那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点儿看不出是上了年纪的人，这群市井之态，倒把他给看笑了。
不过两人对这场闹剧并不感兴趣，拨开人群继续往前走，一面破破烂烂的酒馆旗子在二楼上飘扬着，小桐眼睛一亮，指着笑道：“公子，前面有个酒馆。”
两人加快了脚步，当他路过一个摊位时，听得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卖鲍菇了、冬笋、苋菜、松蘑也有，来看一看吧。”
千澈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徐徐转过身，熙攘的人群里，一排排的摊位密密麻麻，他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穿麻衣，头戴草帽的年轻少年，他满脸笑容，用干荷叶包上几个鲍菇，双手递给买菜的人，收下几个铜板放入衣兜里。千澈看着他摊位上的各种菌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信步朝他走去。
小桐来到了酒馆楼下，问道：“公子，咱们喝....”再回身，哪里还有人？他惊道，“哎？！”
千澈在他的摊位前面停下，小义抬起头，看见一身锦衣华服的他，问道：“这位公子想买点什么？”
他拿起一个杏鲍菇，问道：“这是什么？”
“杏鲍菇。”
“有红菌吗？”
小义一愣，摇头道：“红菌？那太少见了，比这松蘑还稀少，我这里没有。”
千澈放下手里的鲍菇，遗憾道：“打搅了。”
“哎，公子，其实这松蘑也很难得的，虽比不上红菌值钱，但要论起它的价值，好多大户人家宁愿要它也不买人参吃，这三朵松蘑足足花了我半年的时间才寻的，不瞒你说，你就算挖遍了整个齐山都不一定有。”
“如此说来，这也是个稀罕物了？”
“那是自然。”
千澈拿起一朵松蘑看了看，惋惜道：“也不知这东西对父亲的病有没有好处，既然你说得这么神乎，姑且就试试吧。”
小义听他这么一说，起了兴致，问道：“敢问公子，可是令尊需要红菌入药吗？”
千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是。”
“请问公子可是兴元镇人？”
“我从昌林过来的。”
“是特意来找红菌的？”
“对，大夫说，那东西对我父亲的病有好处。”
小义看着手里的松蘑，摇头道：“原本以为松蘑稀少，可以卖个好价钱，可一个早上下来，却只剩下这三朵没人要，看来再好的东西，无人知晓也没用啊。”
千澈轻笑道：“既然好东西那就不能辜负了，我买了，至于价钱，你想要多少说便是了。”
小义抬头看着他，千澈忽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其它的意思。”
小义不语，小心地把这三朵松蘑包起来递给他，说道：“看得出来，公子是个尽孝道的人，方才，对不住了。”
千澈不解地问道：“什么？”
“实不相瞒，我家里有两颗红菌，不过晒干了做成了食料，所幸一直存放着，不曾开封。不知道公子可愿意随我去拿？”
千澈一听，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来不及回答，小桐从后背一把抱住他，气喘吁吁道：“哎哟，公子啊，你下回去哪儿好歹跟我说一声啊，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千澈掰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轻斥道：“干什么你，大街上的，不像话。”
“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桐，咱们可真是遇到贵人了，这位少年家里有红菌。”
“是吗？哎呀，那真是太好了，省的我们去找了。”
“看来，你很不想随我去啊？”
“额.....那个，你好，我叫桐屿，这是我家公子，他姓钟，不知道少年如何称呼呢？”
“叫我小义好了。”
千澈点点头，似乎是很钟意这个名字。
小义收拾了东西对他们道：“正好，我的菜也卖完了，你们现在就随我回去拿吧。”
“哎，小义，先不急，你还没吃饭吧？咱们去酒馆喝一盅？”
桐屿上前一步，顺势接过他手里的竹篓，笑道：“你可千万别客气，我家公子请客。”
小义面露难色，却又不好拒绝，千澈看出了他的隐情，问道：“小义，可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他摇摇头，轻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从这里回去，少说也要两个时辰了，现在已经过了正午一刻，若是再耽误些，恐怕你们回去也是迟了。”
“两个时辰应该来得及吧？我们是骑马来的。”
“那边都是山路，还要攀一个陡坡，马是过不去的。”
小桐问道：“你是走过来的？”
“是。”
“要走两个时辰，少说也有几十路吧？”
“差不多吧，四十里左右。”
桐屿看向千澈，一时没了主意。
千澈想了想，问道：“小义，请问家中可有亲属吗？”
“就我一个人。”
“那，你可否容我在家留宿一晚？”
小义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那好，就这么定了，咱们吃过饭后，我就随你回去，小桐你先找家客栈住下，明早我跟你在这里汇合。”
“公子，我也可以跟你去啊。”
“那两匹马怎么办？”
“不是可以放客栈寄养吗？”
“说得轻巧，客栈里人鱼龙混杂，咱租的又是上好的马匹，万一丢了拿什么赔给人家？上百里的路程，走回去呢？”
“这也是。”
“放心吧，明早我尽快赶回来。”
“那，公子，你别让我等你太久了。”
“真是，离了我你还不能活了？”
“差不多。”
话音刚落，千澈暗自掐了一把他的腰。
小桐差点没跳起来，叫唤道：“哎哟！公子....你....”
“小义，咱们走。”
小桐：“......”
多年后，桐屿回忆起当年一幕，他总说，如果早知道千澈和自己的命运会因眼前这个少年而改变，他一定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可惜，到最后，谁都没逃过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