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珏坐下来,拾起方才放在一旁食盒里的馒头,咬了一口。
楚婳见他真的在祠堂里吃东西,不禁腹诽。人说祠堂神圣而不可侵,庄重而不可亵渎,神灵会怪罪。
她是来了这里才知道这些,之前说笑祠堂是闲房时被先生严厉地骂了,还多抄了几遍古文,她只不过是嘴上不敢造次了而已。
作为女子的她不还是敢翻进祠堂。
而一直受过好教育的楚文珏却能置礼法不顾,这一点,他们倒还是有共性。
楚文珏看了她一眼,没理睬,继续吃自己的。
楚婳似大人似的叹口气,故作正经地抱胸啧啧道:“朽木不可雕也。”
仍没理她。
楚婳也在他身旁坐下来,看着他因动到伤而痛得皱眉、额头也沁出薄汗,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好像不该来的,万一被爹爹知道了,她怕是也得挨说。
“那你怎么受的伤?”她捧着脸,扭头看他,不自觉放柔了语气。
楚文珏已解决了一个馒头,端起一碗稀粥喝了一口。
半晌。
他终于开口:“昨日与诸兄会于将军府共同赏名枪好箭,我看中一张精巧的弓,纹着百花瑞兽,绝世无双。”
“只有和严珹宇比武赢了才能得到。”
楚婳眨眨眼:“你就为了一张弓?虽然是上好的…”她其实也对他口中的弓垂涎三尺。
“你不是快过诞辰了?”
“你的弓之前不是被没收了,便趁此次机会送你个。”他转过头来看她,“本世子想送礼,定不能寒酸,要送便送最好的。”
楚婳愣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呵,”楚文珏扫她一眼,端起粥:“可惜,本世子一片诚心,被不知好歹的小狗吃了。”
他骂她是小狗。
她不觉得生气,因为她已沉浸在他之前的话给她带来的感动之中。
“…谢谢。”楚婳越发觉得他这一刻怎么看怎么顺眼,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
楚文珏喝粥的动作一顿,他瞥见她正对他笑得明媚温暖。
耳朵又红起来。
“…哼,这么小的事…还值得一提?本世子武功高强,虽然严珹宇厉害,可最后不还是败在我手下…”
比武那时,他未曾想到占下风的严珹宇见自己要输给他便要一剑毁了那张木弓,楚文珏扑过去阻挡却不小心被他的剑伤到。
“谢谢。”楚婳又说了一遍,逐渐地,她开始为自己的狭隘刻薄而懊恼自责起来。
他这样挂念自己,自己却要嘲弄他,甚至还想搞点盐巴撒他一身来着…
“世子!侯爷散职回来了!正往祠堂这来了!”楚文珏身边的另一随从顺德没有请过话便急忙地走进来,差不点摔个踉跄。
“什么?”两人都吃惊,楚婳心想坏了,怕什么来什么。
爹爹看见自己擅闯祠堂,一定会不高兴…
楚文珏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看着她:“现在走恐怕来不及。”
楚婳把堂内四周打量一番,尽有供台下可藏身,且有绛色的布遮挡,若不去掀开,是发现不了藏人的,况且她这么小的身子。
“我就躲里面,等爹爹走了我便出来。”她掀了台布一角躲进去。
“好。”楚文珏把食盒也一并送进去,台布的褶皱展平了些,自己复而跪好,装作无事发生,还是好好领罚的样子。
不一会,楚震云便走进来。
看着儿子是认真跪好的模样,想必也有好好反省。
他叹了口气。
…
…
朝堂之上。
满朝文武听着外面声声凄烈的嘶喊和着棍棒击打的声音。
是特意地未堵住嘴,好叫殿里的人听个清楚。
渐渐,喊叫已弱不能闻,而棒打声还未停止。
郑公公从外面进来,走到展霄跟前,俯身低声:“陛下,人已没了气。”
“打满二百。”展霄眼皮也不抬道,“打够数了扔出去喂牲畜。”
底下众臣子没有敢出声的,只心里暗自叹惋。
这大学士袁缙只因一句话说错,踩了皇上的痛处,便送了命。
只因那一句‘寻仙问道求长生根本是无稽之谈’。
看来袁家被满门抄斩诛杀九族也是板上钉钉之事,这次袁家是彻底翻了船。原本袁缙才学渊博,有望高登,这下子连带着家里一块完了。
谁人不知皇上好仙道,苦苦炼丹为求长生之术。谁人不知,皇上一卷温纶,四海有名仙士便每年都要进京面圣,进献丹药仙术。
谏官这张嘴,是连着脑袋的,可惜袁缙知道得太晚了些。
“烟山道山贼作乱一事未定,众卿有何看法。”展霄目光浅浅地扫了一圈在座众人的面色,开口转而提起其他事。
轻松地仿若不曾下过令打死人。
伴君如伴虎,却还是有多少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不管是为朱门酒肉,亦或是为一襟报国志向。
“启禀皇上,这山贼作乱,臣以为,烟山地闭塞,天灾频发,农事不兴而民贫弱愚昧,生计所迫则成为山贼。”林元甫执笏道。
“臣建议,首要派军镇压山贼,其次放开烟山商禁,准许来往经商,且烟山盐铁准私,收市税。”
“如此一来可解山贼之乱。”
展霄垂眸点头:“林卿所言乃称朕心,自古靠严刑峻法镇贼,往往贼不抑反猖,此所以未根其穷困之本之故也。”
他却表现不出称赞样子,一如常态,仿佛拉家常般。
早朝上了一个时辰,散朝后,各官前往办务,回了乾明殿的展霄也埋身于批奏折中。
仆射程勣把今日袁缙一事说给了展渊听。
展渊方观烟山地图,听完后执图轻笑:“他果然沉不住。”
程積暗自咂舌,这二皇子料事如神,他先前便推断袁缙必会因言招祸,如今果然如此。
“仆射大人上朝辛苦,想必还未用过早饭,本宫叫人备了些茶点。”
他与程積有约,程積会把每次朝会内容告知展渊。
展渊不急不慢地叫来下人,吩咐去端上些吃食。
“谢二殿下。”
程積看了这个面色平静淡然的俊美少年一眼。
虽然宫里宫外多说他体弱却好女色,许是个短命风流,但程積不这么想。
说这二皇子,三岁丧母,在婧妃膝边养到七岁,之后便离了婧妃做了锦央宫一宫之主一直至今。
十七年纪,却心有城府深似海,一派稳重老成,根本不似飞传流言所说的那般不堪。
这都是他品味琢磨多日得出的。
他想起自家儿子,只照二皇子要小一岁,却性子冲动莽撞。
叹一声,静默不语。
“此事惹得父皇动颜,袁家不会有好下场。”展渊收了烟山的图,微笑道。
程積却不敢如此言论,忙恭谨地:“圣旨难测,臣不知此事会如何。”
侍女将茶点端上,落盘之时,程積余光瞟到那侍女左手虎口处纹着朱砂色的一只蝶。
他虽有疑惑,转念一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侍女。因此并未放在心上。
茶点精致,入口满香。
他也更不在意琐碎小事,抛在脑后,稍稍用过几块,便自知不便久留因此请身退下。
展渊目光追着程積身影直至消失,他低唤声‘别异’。
一旁苏别异回应:“臣在。”
“袁家马上就会被满门抄斩,袁缙有独子且年二十,”他顿了顿,“他不能死,有用。”
苏别异点头会意:“别异定将事情处理妥当,全活袁家儿子。”
“将人带到东阁,本宫有差事要交给他做。”
他知晓袁缙唯一的儿子,袁毅。
此人是出名的孝子,有勇有胆量。杀父之仇,灭门之痛,加之其身,他不信活下来的袁毅会善罢甘休。
他便要借这把快刀,让其为自己所用,心甘情愿,而无后顾之忧。
展渊起身,不小心瞥见角落里的那只无尾布老虎。
徒生几丝躁烦不安,突觉口干,饮了口水。他算了一下,已不见她有两月之久。
安插在荣兴侯府的眼线也有三日没报她的消息。
他明明才只见过她几面的,也许一只手便可数得来的。
十多载从未为谁波动的思绪,今也寻那屧粉衣香何处。
盼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他轻视这样的自己,却无法对她产生厌恶。
那一身灵气,终是钻进他的心底,眉眼璀璨,耀在脑海。
如何,展渊,陷入败局的滋味?
他这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