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城的生活并无想象中那般乏味。父亲打算卸任退休,事业和工作已经步入晚年期,闲暇时间颇多,他开始学着飒先生那样和我喝酒聊天,培养感情。午饭总是我一个人在家吃,跟着保姆学了几道小菜,这些简单可口的小菜终究是占据不了皮蛋豆腐在我心中的地位,只是不知怎么,我开始希望更有生活一些,也希望以后可以做菜给父亲和飒先生吃,当然如果肖子和杜海在的话,也会有他们一份。亲近的人很少,稀为贵,虽很少用语言去表达,但我始终是爱他们的。
父亲不抽烟,喜欢喝酒,白酒为先,从不在意价格的高低,只要没有尝过,就一定要尝一尝。飒先生托人送来的三斤杏花村,不出五日,父亲便消灭干净了。他说,酒很好,女婿也不错。
我说,他可能只是在讨好你。
那我也便认了,此般手段,虽然拙劣,但总是容易出效果。
我问他,近来天气很好,有没有想过出去转转。
你想去了。
天气开始热起来,呆在家中总归是不好的,此刻多少有些羡慕飒先生的生活。
父亲说,他什么生活。
旅行,功成身退,专注旅行。
他活得很明白,不贪图,也不慵懒,换言之,他很成功。
我问,他这算成功吗。
算,而且是成功中的大智。
何为大智。
父亲一本正经的说,大智就是大智慧,高于智慧,区别于无知。
我说,你的回答就是在把我当成无知。
父亲笑出了声,太过笼统抽象,不好回答,不如。
如何。
父亲从皮包里寻了半天,寻出了一个制作精美的名片,说,你有时间可以去和这个人聊聊关于成功的事,你就会明白了。
我说,我可懒于把时间用在这上面,虽然我的时间不值钱。
父亲说,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他与飒先生差不多,早早便主动脱身了职场。
然后呢。
然后我认为你正好闲来无事,和他聊聊无妨。父亲说,还有,小亦,你的时间很值钱。
名片我还是接了过来,然后就被我丢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那里见不到光,但是可以感受到光照过来的温度。我没有把父亲的话当一回事,原本打算说服父亲和我一起去与飒先生来次旅行的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六月末,我回秋城一个半月之后,A城的房东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有我的信,问我选择寄还是自己去拿。飒先生当时正在长白山逗留着,回了A城可去的地方也只有那家咖啡店或是去见见李雯,无心此行。给房东发去了地址,三天后收到了那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亦沫,我是杜海。此刻正坐在一大片花草天地间为你写这封信,之前只写过一封离别信给你,你许是不知,我的字好看了许多,我还学会了弹吉他和打鼓,终究是有基础,学起来很快。最近我总是来到这片开阔地,带着乐器和纸笔,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写心中的歌。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有些遗憾这么大的年纪了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亦沫,我想要谢谢你,你的酒,你的烟,你的故事,你的关怀,乃至你曾对我的拒绝。我想我成功了,就是此刻。你呢,你那里又是如何。我们不妨当作有一个赌注,看看我们谁最先得到自己如意的人生,我感觉我就要赢了。没有电话号码可以留给你,因为若见不到你,会无话可说。如果有可能,你可以按着地址来寻我,我就在这苍山洱海间,弹着吉他,唱着赞歌,等你。
多半年前杜海那封伤感的离别信被我丢在了A城没有带回来,此刻看着信中所述,我努力在脑海构架他的生活。成功,他说他成功了,我不明白,因为我不敢断言他所追求的是什么。如果是我,那他这一生都不会成功了,如果是如飒先生所说的自由的爱,那他该是个幸运的人。没有电话号码,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飒先生,要不要去云南寻这位老朋友。
为我做了决定的最终还是父亲的那个名片。成功一词距我相去甚远,因为我压根就没有为自己规划过人生目标,何谈成功。不过此时,我想要搞明白这个看似浅显的词背后所可能蕴含着的东西,然后再去寻杜海,搞明白他所讲的成功是什么。
给杜海写了回信,内容很简短,果然如他所说,见不到他,根本无话可谈。信是这样写的。
替你高兴你有现在的生活,我已经不在A城,同样没有电话号码留给你,你也不要写回信,我会去找你,只是何时,我不知道,期待你的吉他和赞歌,等我。
父亲的朋友叫孙贫寒,父亲说他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改过名的,为何改这个名,没有向人提起过。和飒先生说了此事,他说,他可能是一位心境独特的学者,思想家,名字彰显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气,亦沫你和这样的人见面谈心,怕是会不舒适。
我说,父亲说过他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我想名字只是符号,不该以名取人。
飒先生的妄自揣测果然是错的,孙先生年近半百,是个面善健谈之人。和妻子生活在河北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县城,家中雇有一个保姆,但他每日会亲自去市场买菜,妻子烧饭刷碗,自己也偶尔下厨。我很诧异,不知保姆在他家做什么工作。
孙先生带我去到他的书房,他说,保姆是个残疾人,腿脚不便,年轻时曾是个教师,后来家中蒙难,车祸带走了除她和丈夫之外所有人的性命。
苍天无眼,悲惨的一家。
孙先生说,不可胡说,她说这是她家该得的报应。
我问,另有说法吗。
她的儿子不学无术,跟人贩毒,后险被抓,就和妻子以仙人跳赚钱。害人无数,如何不是报应。
她丈夫呢。
抑郁而终。
我继续问,那她来你家做什么工作。
照料一些花草,帮我给学生们传授一些知识。
你有学生,你不是退休了吗。
孙先生说,自然与学校的学生不同,都是些登门拜访解惑的,也有些人是来求卦,统称为学生了。
孙先生在那把尊贵的太师椅上坐下,我对面而坐,问他,你懂卜卦。
一生兴趣,小打小闹罢了。他说,你此行你父亲告诉了我,他说你是有话要问我。
我说,嗯,我想会是与你那些请求解惑的学生差不太多。
孙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翡翠嘴烟袋,又拿出一个檀纹小盒拨了一小撮烟丝进去,不紧不慢的将其点着。他说,你父亲现在还抽烟吗。
早戒了,这方面,我继承了他的衣钵。
他问我,用烟袋抽过烟吗。
没有。
那边抽屉里有支新的烟袋,你可以试试。
我说,好,我试试。
在孙先生指导下点着了烟袋,电视中抽烟客那般惬意的姿态实在学不来,这种烟要比卷烟呛嗓的多。
孙先生哈哈大笑,说,当年你父亲跟我学抽烟袋时也是这般模样。
我淡淡一笑,孙先生说,我是个恋旧之人,否则也不会跟你父亲再联系。
你们吵过架。
吵过,无异于诀别般的吵架。
我问,是何缘由。
理念不合,时都年轻,便不欢而散了。
我说,听父亲说过,你是早早的退出了职场,当时正是事业上升期。
嗯,你父亲现在公司的前身,就是我和他打拼出来的。
为何退出。
孙先生说,因为人生追求不在于此。
那当初为何还要走这条路。
我可能说的不够准确,该是人生追求不完全在于此。
那在何处。
他说,说来可能有些俗气。不想做个吃一辈子铁饭碗的上班族,那样太累,而且钱挣不到多少,但所需之钱又不用太多,这么说你明白吗。
我说,明白些许,肉要一辈子都有吃,只是不需每顿都吃牛肉,有猪肉即可。
你很聪明。
他们都说我很迟钝。
你的迟钝许是你的风格,但你的聪明是与生的。孙先生说,拿够了钱,及早的退出职场,过安逸生活,这便是我的人生追求。不求扬名立万,不求名垂千古,不求世人皆知,对自己,家人和国家负了该负的责,余生能做好事就多做好事,再有就是贪图享乐了。
我说,不无道理。
嗯。
我问孙先生,我父亲的理念为何与你不合。
他想要把公司做的更大更强,追求永不止息,甚至还变相的沿用世袭制度。
这怎么讲。
你现在在他公司工作吗,做到了什么职位。
我说,我没有在他公司,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
他曾和我说,要将公司一直发展下去,我和他的孩子也一定要进公司,以后得以继承,孙子辈也要做好这样的准备。
我有些惊讶,父亲当年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说,是你改变了他。
孙先生说,你如何知道,他和你说的。
没有。我说,我身为他唯一的女儿和亲人,他现在尊重和支持我的一切选择,想来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会改变他的必定是亲近的人。
孙先生问我,你认为我是他亲近的人吗。
我想是的,你们年少一起拼搏奋斗,于你而言我不知,于他而言,你定是个亲近的人。
这话听起来是很有道理,没有瑕疵。
保姆走进门来,端着一只精美的茶壶,两个小盏。远远闻去,茶香四溢。孙先生说,来尝尝你父亲送我的碧螺春。
我说,所以刚才你说的话,似有不对。
我自认为一向是个很严谨的人,哪句不对。
你说你是念旧才和我父亲重归于好,其实不对。
他说,那是因为什么。
我说,该是你们本就是此生都不会断绝来往的人,吵架分开都只是暂时。
就当你说的准确,你有这样的朋友吗。
有。
多吗。
我说,不多,只是一二。
吵架分开过。
嗯。
他问我,现在和好了吗。
还没有。
你们会和好的。孙先生说,你此行的目的,到底是要问我什么。
我抿了一口茶,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词,成功。
详细说说。
我说,我问你,孙先生,年过半百,你感觉人生成功了吗。
孙先生未加考虑,说,不需年过半百,十年前你若这般问我,我也会毫无犹豫的回答你,成功了。
可在网络上搜你的名字并搜不到,可搜我父亲的名字许是会出来某某集团的CEO。
他说,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攀比之意,你无需解释,我知道你没有,只是话直白了些,但我问你,你把出名,腰缠万贯或是有所大成看作是成功吗。
我毫无避讳,一向这么想。
他问我,是否有朋友对你说过,他成功了。
我说,以前没有,最近有了,也正是这事促使了我来找你。
那他有钱吗。
我想只是够温饱,再有一些小积蓄。
他有势吗。
我说,没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所以说你会认为他在对你撒谎。
不,不会的,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孙先生露出慈祥的笑容,你自相矛盾了,所以来找我了。
嗯。
孙先生说,其实很简单,简单到甚至字典上的释义就能说明白。并不是只有做了大事,成了伟人才算成功,一个人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或大或小,只要是正义的,如果达到了,那就是成功。亦沫,人和人是没有可比性的,有的人出生时就含了金汤匙,而有的人出生在饭都吃不饱的家庭,如果说要成为世界首富才算成功,那么对于这两个人是否不公平。
孙先生喝了口茶,继续说,前者的人生目标是在父母财产的前提上再翻一倍,而后者的人生目标只是让家里人顿顿都能吃上肉,这有什么错吗。
没有,理想不该被嘲笑和比较。我说,只是我生于世,看到的种种都展现出有钱才叫成功。
孙先生说,人世浮华,社会浮躁。我和你父亲,两人的想法都是没有错的,我们只是有不同的人生目标,或有难易之分,但决无贵贱之别。
跟孙先生在书房聊了一整个上午,谈不上人生得到了空前的繁荣,但至少对早早退离职场享受生活的飒先生和信中说他成功了的那个普通人杜海,对他们的心境想法,我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原来,跟他们比起来,我是活得如此不堪。
中午饭间,孙先生问我,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嘴里嚼着米饭,恬不知耻的说,不知道,还没有。
他说,和你聊了一个上午,我想我已经够了解你了。
你了解人有这么厉害。
不妨给你卜一卦。
我说,我不是迷信之人。
这不是迷信,这是一门学问。
那什么叫迷信。
他说,比如一个人担心某事,每天跪在地上祈祷千万怎么怎么,或者他坚信心里虔诚,此生就一定不会怎么怎么,这可能是迷信,但卜卦绝不是迷信。
那你卜吧,我的生辰八字我父亲知道。
无需生辰八字,我只说一句话,你此生过得会比你父亲,你的朋友甚至你的恋人都要幸福。
我问,何以见得。
直觉加我识人的本事经验。
原来与周易学术无关。
自然是有关,只是无需跟你深谈。他说,但还有一句话,我该说给你听,这样你就不枉此行了。
你说,我听着。
孙先生说,其实你已经成功了,你的人生目标就是没有目标。
这算是哲学类的话吗,听不明白。
他说,你不是个算计之人,也不是个勤于表达之人,但你的身边人不论多少,有一个算一个,往往都会乐于靠近你。
类似的话不只一人对我说过,那我所谓的不存在的人生目标呢。
你的人生目标非要说的话,就是过随心所欲的生活,自然不会触碰法律和道德的禁区,你的出身和自身能力使你的目标得以实现。孙先生说,而你的身边亲近的人,他们喜欢你,你的这种生活状态能很自然的给他们带来他们的人生所需要的爱。
我说,我从不主动表达对任何人的爱。
孙先生说,无需表达,你不抵触他们就好,只是如果你能主动向他们表达了,试图也去走进他们的生活了,我想那样会更好。
临走之时,孙先生家的保姆送了我一根白玉簪,她说我很像年轻时的她,看似寡言沉闷,孤僻高冷,其实活得极少有忧虑烦恼,没有什么不满足。她还说,她没有我命好,希望我能如愿以偿的幸福一生,白玉簪是祝福的寄托所在。
归途路上,我头靠车窗,静静的看着车厢内的芸芸众生,我跟他们都是和杜海一样的普通人,许是我出生在一个富贵的家庭,没资格说这话,但我想这些年来自己的生活不该与普通人有所界限,杜海说他成功了,他回乡半年,明白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也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离那个目标那么近了,或者信件在彼此之间来去的路上的几天时间,他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我为他高兴。
正如孙先生,我父亲的这位老朋友所说,我不枉此行,收获颇多,之后想必还是不会与父亲和飒先生谈说过多,但我明白,自己心中对很多事已经形成烙印,不得不为。比如我要找见肖子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她,比如我要去寻杜海再与他喝酒听他唱歌,比如我要一直住在秋城陪着父亲,再比如,我要嫁给飒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