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普通病房,里面摆着三个床位,每个床头放着一个木头柜子,表面白色油漆脱落,被灰黑色肮脏覆盖,由于严重,看上去不像是白色柜子显露出灰黑色斑块,倒像是灰黑色柜子患上了白癜风疾病。
三张床没啥区别,像三个干瘪的老头。
靠门口和窗户的两张没有床单和枕头,光光的床板上铺着一张薄薄的垫子,上面污渍斑斑,用深浅不一的色彩向人们讲述由近到远的故事。
胖子躺中间那张上面,显得小心翼翼,尤其翻身的时候,仿佛一不小心生命就会从这陈旧、单薄、纤细上掉下去。
胖子没事,浑身上下没有短缺,里里外外各个器官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只是脸、手臂的皮肤上留有深浅不一地划痕,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很鲜艳。根本看不出是个才经历过生死的人,倒像是刚和女人打过架。
虽然没事,但胖子却一脸愁苦。因为他从山上掉下来正好落到放羊老汉身上,把睡梦中的老汉砸死了。
这是他从昏迷中醒来,他女人槐花告诉他的第一件事。
槐花说:“你没事,医生都检查过了。不过咱不急着出院,你先在这躺着,等我先看看生福怎么说这事。”
“只好先这样了!”
胖子长长地出了口气。
“咱人好好的就好!你差点把我吓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槐花说着哭开了,她擦了擦眼泪说,“想吃啥?我给你做去。”
“什么都行,刚我觉得饿得不行,这会又不饿了。”
胖子伸手去摸自己女人的脸,他不记得上次摸自己女人的脸是在什么时候。槐花一下子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滚滚泪水又夺眶而出了。
“我去做饭,你好好躺着。”她把胖子的手在自己脸上捂了一会说。声音温柔得像哄孩子。
胖子老实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用耳朵去追踪门外走廊里高跟鞋踩出的响亮的脚步声。
……
黑夜独自来了,一声不吭用黑啦吧唧地黑暗淹没了村庄,像人群淹没了人。
医院大院里几盏灯孤孤地发着昏黄的光,立在路的两端,可怜巴巴地仿佛失去娘的孩子。
太平房里一个人起来了,直直地来到地上,转着身子四周看了一圈,伸长脖子从安装在天花板下面的墙壁上的排气扇缝隙间往外张望着,手挨个去拍他的同伴。
“哎,起来起来,都起来。咱们去外面走走吧。都窝了一天了。”
其他三个也起来了,直直地站了一屋子。他们两个来到三平面前。
“你小子发什么神经?哪不能睡觉?跑到这里睡觉,差点让你吓死!”放羊老汉指着三平鼻子说。
“就是,吓死了让你。”往外张望者缩回脖子说。
“害的我刀口又疼了。”另一个说。
“上床上猛了吧!我腿也磕了下,这会还疼。”张望着转过身对另一个说。
“不疼才怪,这刀口缝的,针脚也太大了点。”放羊老汉也转过身看着另一个说。
“也不能全怪医生,年纪大了,肉糟了,针脚小了就豁开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三平在边上一直赔不是。
“算了!算了!算了!”他们三个一起说。
“咱们去外头走走吧。”张望者说。
“外头有人吗?”
“都睡了。”
“走。”
他们排着队,挨个伸长脖子,从排气扇的缝隙里悠然而出。
四周静悄悄地。偶尔远远地传来几声狗吠,像用弹弓向别人家玻璃发射石子的顽童一样急急地打破寂静消失无影无踪。
“咱们去哪?”第一个出来的,等他们几个都出来了问。
“我想回家看看。”三平说。
“回家干啥?吓着他们。再说明天他们就会接咱们回去。”
“去看看我的羊好吗?”放羊老汉说。
“不去,不去,骚哄哄的!”
其他几个反对。
“那有两个窗户里有灯,咱们去看看什么人还没有睡觉。”
“好,好。”
他们排成一排,向医院大楼徐徐而去。
两个亮着灯的窗户一个在一楼中间,一个二楼东边。他们先来到一楼窗户外面,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隐隐约约看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打电脑,噼里啪啦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值班护士。”
“走,看看楼上。我记得那是院长的办公室。”
室内灯光斜刺里从窗口射出,双层玻璃依然没消弱它的锋芒。他们在窗外晃了几次没能靠近,尝试了几种办法也不行,最后不得不像蝙蝠一样倒挂在房子上面,只在窗户顶部露出半张黑紫紫的脸。
尽管别扭,但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被里面的事情吓了一跳。
宽大的真皮沙发上,一个肥肥的屁股抽筋似的抖动着,跟着屁股一起抖动的还有两条弯曲在空中光溜溜的腿。
“早就听说这****的经常祸害人,今天是让咱们逮住了。”三平说,“咱们得除了这个祸害。”
“弄死他太便宜他了吧!”
“他想得美,看我的。”三平说着伸出舌头,红红的一条穿过玻璃,在空中越伸越长,到屁股上方前端分开叉,成了剪刀的摸样,弯曲着向下贴着沟槽伸了进去……
他们三个忍着笑,看见抖动的屁股猛然间停了,屁股上面光光的脊梁一下子直了起来。随即他们一个一个掉下去了。
“你们不能忍一忍?害得我舌头差点卡断了。”
三平落下来后开始埋怨。
“我们实在忍不住了。你小子太坏了!”
突然他们头顶上树上一只鸟喳喳叫着窜出来,扑腾腾掉到不远处冬青丛里去了。吓得他们笑声戛然而止。
过来好一会。
“回去吧!”
“等我一下。”放羊老汉说,“刚才我好像晃见胖子在那个房间。”
“哪个房间?”
“好像值班室附近,我们去看看。”
他们来到值班室东边第二个窗户外面。黑暗中一个肥大的身影躺在中间那张床上,发出响亮的鼾声。
“好像是他。进去看看。”
他们四个一边两个围着胖子的床站着。放羊老汉拉开胖子的被子扔到地上。胖子肥胖的身躯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们面前,看上去怪怪的,不像是一个人,像用肉堆出来的人的摸样。
看着看着,放羊老汉抡起膀子在胖子脸上打了一巴掌。胖子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坐了起来。
“谁?谁?”胖子惊恐地喊着,光着脚下到地上,啪啪地抢到门口,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打开灯。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的影子清晰地涂在墙上。
他傻傻地站了一会,脸上火辣辣的疼让他知道不是在做梦,他用手去摸,摸到腮帮子肿了起来,上面一道梁一道梁。他转着脖子四处看想找个镜子,找不到。窗户玻璃里映出他的身影,他往跟前靠了靠,侧过脸,不甚分明地看见自己脸颊上有一个黑黑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