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全村人都哭了。悲伤像一片黑云,笼罩了村庄的天空,也笼罩了人们的心头。
灵堂搭在村庄小广场靠活动室的那一面,六副黑红色油漆粉刷过的棺木分别安放在三个灵棚内,每副棺木前摆着一个镜框,镜框里的黑白照片上保留着棺木内死者活着时的表情。三个灵棚几乎挨在一起,前脸上挽联瑟瑟白幡飘飘,摆满祭桌用来祭奠死者的各种瓜果、各式菜蔬也像失去灵魂一样,看不出丁点鲜活的味道。围绕在各自亲人棺椁四周披麻戴孝的孝子,在各自的主祭人破锣似的吆喝声里执行着流传已久的祭祀仪式,他们张着嘴巴放着悲声,爸爸、妈妈、叔叔、姨姨、姑姑等等各种称谓喊成一片。上万村人站在广场四周,默默地注视着这场难得一见的声势浩大的葬礼。
这场葬礼是村委会承办的,一切费用也由村委会承担。全体村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有人提出异议,不是出于对村长的尊敬,不是出于对死者的敬畏,而是出于对死者家人的同情。因为这三家死者的儿女都还是孩子,根本没有能力承办丧事。长腿虽因那晚不在家而免过一劫,但他已呆若木鸡,形同死人。
这是小方看到告示后的第三天。那晚他从高个子老头家回来后,一夜没有睡着,脑子像是无法熄火的马达一样转个不停,他来到这里发生的种种事情杂乱无章的在眼前显现,弄得他心里苦不堪言。当想到胖子他们被杀时,他奇怪地想自己怎么没有一点大快人心的感觉。他记得给生福家放第一天羊的时候,也想过拿刀把他们心肝肺挖出来的。是自己早已不恨他们了,还是他们已经是死人了呢?
翻来覆去挨到天刚蒙蒙亮,小方就起来了。他洗了一把脸,带上干粮,赶着羊转弯上了山坡。
没走多远,小方听到下边大路上好像有说话的声音,他侧着头听了一会,是有人说话,越走越近,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什么人这么早上来?”他满腹狐疑地问自己。
小方伸脖子望着快到山顶的那棵柿子树,等说话的人从柿子树边上那截没有什么东西遮拦的弯路上经过。
大概有一根烟的工夫,那些人出现了,他们一伙总有二三十人,每个人肩头扛着铁锹和锄头,走在后面的几个人还抬着两捆啤酒和一个装满东西的蛇皮袋。
“看样子是给胖子他们打坟的。人真多啊!”小方心里想。村里死了人都埋在这山上的梯田里,小方放羊时见过不少,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方心里想着看看他们埋在哪,不由得赶着羊往山顶上走去。
“奇怪?他们怎么都走到那块地里去了?”小方看见他们一伙人排成一字,顺着小路斜着下到胖子他们给他挖的坟地的那块夹在两座山梁中间的荒地里去了。
小方加快步子往那走,走到大路连接小路的岔路口,下面地里噼噼啪啪响起鞭炮声。他看见他们烧香、烧纸、放鞭炮、往地上敬酒,然后动手铲起了地里的杂草和枯死的小树。
等小方走到地头,他们已经用石灰画好白线,在挖坑了。
见有人来,他们都住了手,抬起头看他,锄头、铁锹像拐棍一样拄在手里。
“你们这是给胖子他们挖坟吗?”小方大声问他们。
他们看着他不说话。
小方双手在口袋里摸出香烟,弹出几支从就近的人散起,远些的冲人摆下手扔过去;近处的人背着风一手打火一手罩着火苗低头点烟,远处的两只手伸到空中估摸着方向去逮转着圈飞过来的香烟,没逮住的弯腰到地上捡起,过滤嘴冲脸插进嘴巴,然后摸出打火机点烟。山上风大,他们不得不拉起衣领把大半个脸连同脑袋一起罩住才能点着。烟雾随着出气刚从他们鼻子嘴里出来便贴着脸随风消逝。
“干活!干活!”站在小方左边的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冲着那些人喊,“日头下山前必须打好!”
等那些人弯腰撅屁股挖起来,他扭过脸看着小方问:“你有事?”
“没事!”
“没事来这干球!”
“有点好奇。看这样子好像胖子他们都要埋到这。”
“你知道?”胡子扬起眉毛,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
“听说了一点。他们不是三家人吗?怎么埋在一起?”
胡子往前走了几步在地沿上坐下。小方走到他旁边坐下。
“当然是风水先生安排的!你认识风水先生吧?”
“留着山羊胡子……”小方用手在自己下巴上比划。
“就他。你该知道这几个人都死于非命。对!风水先生是这样说的,死于非命!他说:‘你们该听说过,死于非命的人会变成厉鬼。要是一个死于非命的人,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该怎么埋怎么埋,进祖坟还是选新坟主家说了算。现在一下子六个人死于非命,你们必须听我的。因为一个厉鬼我一点不担心,它要是不祸害村里也就不说了,一旦要是祸害,我一个手指头就把它收拾了,但是六个可不一样,到时候如果他们合起伙来……别说我这半仙,就是一个仙也得掂量掂量。’”
胡子清了下嗓子,射出一口痰挂在前面酸枣刺上拉着丝往下流;唾沫星子被风吹了小方一脸。
小方伸手揩脸的当儿,他说:“本来村里死了人埋到哪都听风水先生的,他说了那话,自然没有人反对了。于是他让把他们都埋到这,说是用什么镇住,防止他们变成厉害危害村子。”
“哦,这么回事。”小方又递给胡子一根香烟;胡子接过去,叼到嘴上,吹吹手里烟屁股上的火星,对到嘴上香烟上,等对着火,他用两根指头把烟头弹出去。烟头像他吐出去的痰一样,在空中飞了一截撞到刺树上翻着个掉下去了。
“诶!你是村里人吗?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哎……那不能吃!”小方看见他的大公羊在坡上另一块荒地地沿上啃一棵枣树,急忙爬起来一面跑一面用手里一头挂着鞭子的小铲子铲起土往过砸。
高一脚低一脚跑到跟前,把羊群赶得远离了枣树,小方回过头,他想看看他的坟坑,但是看不见了。
望着那地方堆起的土包,他有种窒息的感觉,仿佛自己也被埋在了那潮湿的泥土下。
……
葬礼举行的时候,小方就坐在山坡上,村中小广场上的情景,他虽然看不真切,但他们使用的高音喇叭扩大了数倍的声音,让他感到自己仿佛就在跟前。
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小方开始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观看这场难得一见的葬礼的,可是随着葬礼进行,身处事外的心境没有了。尤其到了几个孩子读祭文的时候,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泣不成声的言语里的凄凉,使得人们的悲伤,人们的思绪,人们的泪水,人们柔软的、美好的、能让人更像人的那仿佛连人们自己也不知道还存在的情感,死尸复活般的在各自的心中、脸上、神经和血液里如深蓝色的海水般,涌动、奔流……
“爸爸啊、妈妈啊,你们走了,你们抛下我们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知道你们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只是你们没有办法再回来……爸爸啊、妈妈啊,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最后看一眼你们年幼的孩子吧,以后……就……就看不到了……爸爸啊、妈妈啊,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和爷爷奶奶的,我不上学了,我要挣钱养活他们……”
小方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站起来,两手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向他的窑洞里走去。
中午他没有吃饭,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他躺到床上想睡一会,又睡不着,心里有说不出烦闷。想想想自己的事情,也理不出个头绪。于是,他又走到了外面。
高音喇叭不响了。摆在小广场前面的几十张桌子和上百个板凳被杂乱的堆放在广场两侧。白乎乎的一群孝子集中在广场中央。几个人在指手划脚地指挥着几十个人拆灵棚前面的遮幔、白幡。整个广场人头攒动、杂乱不堪。围观的人远远地站到了广场对面的马路上。
“看样子要出殡了!”小方想。
很快棺木被抬了出来,在灵棚前事先摆好的铁架子上排成一排。孝子们齐压压地跪下,前面的一排举着招魂幡。招魂幡是一根一头绑着红布的棍子,由死者长子举在手里走在棺材前面。意为引领死者的魂魄前往他的安葬地。小方在放羊老汉下葬时就见过生福举那玩意,所以并不好奇。
在孝子们的嚎哭声里,棺木被那些汉子们用绳子捆绑在四根棍子上,然后两个人一组弯腰把棍子两头放上肩膀,随着主事人一声吆喝,他们喊着号子直起腰,棺木离开地面。等待在一旁的专为死人下葬演奏音乐的鼓乐手,各自奏响手里的家伙事。他们不是道士,但是为人下葬时他们身上穿着道袍,头上戴着道帽。
跪在前面的孝子们用双膝后退着让开道路。道士们过去后,举招魂幡的孝子站起来跟在道士后面往前走,等六副棺椁全过去,其他的孝子才站起来跟在棺木后面往前走。一时鼓乐声、鞭炮声、嚎哭声、响成一片。
出了广场,走到十字路口,举招魂幡的孝子回过头跪下,等抬棺的汉子们把棺木掉过来小头朝前。他们点燃死者生前睡觉的枕头,站起来摔碎停桑这几天为死者烧化纸钱的砂锅,才领着棺木、众孝子顺着照壁前的那条上坡路向山上走去。这时帮忙拿要在坟上烧掉的花圈等纸扎的各种器物的村民已经提前走了,穿道袍的鼓乐手也退出队伍。
走在最后面的孝子被照壁遮挡了,山坡上的小方耳朵里只剩下一片哭声。
没等送葬的人们走上山头,广场就被围观的村民收拾得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要不是广场旁边十字路口还冒着一排黑烟,小方不禁要怀疑刚才是否在那里看到过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