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太离谱了!”小方仰着脸,久久没法把目光从贴在小广场对面房子后墙上的告示上拔出来。他的周围站着一群和他一样仰着脸的人,嘴里同样说着些愤愤不平的话。
这是小方买下羊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这天上午小方把羊赶进羊圈之后没有像平常那样吃饭睡觉。他坐在几摞砖头支起的饭桌前连着抽了三支香烟才站起来。
“去看看谁还能把你吃了!”小方对自己说。他是在给自己打气。
今天早晨起来小方去放羊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把羊赶到墓地去了。几个月来,为了避免看到这个地方会想她想得难受,他刻意不往这里走,连附近的几个能套住兔子的地方他也忍着绕过去。可这个早晨不知怎么了,肯定是晕了头了!要不是怎么会脚不听使唤地走来呢?
墓地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变,只是泥土表面没有了之前的光滑和光泽。这是去年冬天的雪冻雪消造成的。小方站到跟前凝视着凝视着……直到她的音容笑貌模糊在自己的泪水中。他抹去眼泪,擤了一把鼻涕,撅着屁股爬下身子捡出飘落在坟坑内的残叶,拔出在里面安家的稀稀拉拉的野草。
抚摸着他和她曾经躺过的地方,小方心里乱了,想去看看她的想法蜘蛛屁股上的丝一样一圈一圈把他包裹了起来。
“不能邋里邋遢的去见她。”小方擦干身上水珠,拉出床下代替衣柜的纸箱,在里面翻捡着找出一身比较新一些的衣服,穿到身上后两只手这里那里拉平上面的皱褶。临出门还特意把两手蘸湿去头上定了定发型。
院门敞开着,小方直直走进院子。狗汪汪叫了两声,冲着他摇起尾巴。
“谁呀?”她从厨房门帘边探出脑袋,见是他,脸上的表情冰镇了一样严肃起来,“你来干什么?”
“没事。”
“没事来干什么?”
“想你了,想和你说句话。”
“我没什么和你说的了。”
小方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她,几个月不见,她消瘦了,两只陷入眼眶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幽深的哀伤。
“姐。”小方轻轻地叫了一声,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
“你怎么没走?”
“没走。我说过,我要一辈子能看见你。”
“……”
她看了他一会,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你走吧!一会他回来看见了不好。”
“他这会回不来,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他还在山上。现在我也放……”
她不等他说完:“你走……走……以后不要来了,我不想看见你,也没什么和你说的了。”
“真的吗?”
她不说话。
“是真的吗?”
“我想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她哭了。
小方仰起脸对着天空,像是要把在脸上流着的泪水重新灌回眼睛里一样。“我不会走的、不会走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方回过头往出走,两只脚像被风刮了一样飘忽不定,弄得身体仿佛在黑暗里前行,一下磕在转弯处的房子角上,一下又挂在了门闩上。
走出生福家院门,脑子里空空的小方,失去动力的船把命运交给水一样把身体交给了被风刮过的双脚。双脚带着他一路向前,往南走到路的顶头拐向西,走到岔路口再拐向北,一路下了坡,到照壁跟前再往西,走过磨房,走过药店一头的十字路口,走到小广场前面,走……走……走不过去了,路面让一群人堵的严严实实。
“怎么回事?”小方用眼睛去寻找答案,他看见一群人仰着脸看广场对面这户人家的房子后墙。
“你们看什么?”小方问就近的一个人。
“你自己没有长眼睛吗!”就近的人没有好气的说。
小方侧过身子,一条胳膊开路,从他们肩膀和肩膀、胸脯和脊背之间挤了进去。砖墙上方方正正贴着一张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和几行小字。大字在小字的顶头和结尾。大字的内容是“告示”“村庄委员会”小方看得明明白白;小字却让他难以理解。小方一口气看了三遍,大概意思是以三个月为期限,村庄里的外来人口全部离开村庄。有不从者将有专门的人员用专门的方法遣送。
“为什么?”小方问站在他左边的人,没有人理他。
“为什么?”小方扭过来问站在他右边的人,依然没有人理他。
“真是见了鬼了!”他挤出人群。
小方大步顺着路往照壁方向走起来,他顾不上忧伤了。“得赶紧找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他想。
该死的路上一个人没有!
小方在照壁前站了一会,想想不对,这会是吃午饭时间,谁会在路上溜达?就算有,怕是也没心思给人说闲话。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上市场去吧!那里人多,兴许能听到些什么。对!就去市场。
小方心里想的时候,脚已经往前走了,由于着急,他步子快得像是被狼撵着。
……
市场内空无一人,过道空旷的能过汽车。好多家店铺玻璃门上贴着转让的牌子,有的门上锁着铁链子锁;有的有人在店里整理货物,乱七八糟堆得满地都是。开着门也悠闲的店里,多是打扮时髦的女人。小方在市场里走了一圈,没有碰到扎堆议论的人,也没人可以询问,只好无奈地走出来。
下午的山坡上,十二只羊在吃草,其中,唯一的大公羊擦着母羊身体转着圈吃;九只母羊避让着大公羊快速地吃;两只小羊跟着妈妈学着吃。它们嘴巴动得和平常一样欢快;它们尾巴摇摆得和平常一样悠闲自得;它们眼睛望来望去和平常一样无忧无虑;它们……
小方没有办法安安心心地看下去了,要是平常,他会一直望着他的羊,就像生福不在的时候望着她,眼睛舍不得眨一下。他把目光从它们身上移开后投向了山下,惹是平时,这会村里道路上会有很多人走动,几个闲散人爱聚集的路口也会坐着一些聊天的人,小广场上孩子们跑来追去发出的尖叫声他在山坡上都能听到。可是今天是怎么了?到处灰溜溜的,连狗叫声也难得听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小方扳着指头算了一下日子,今天之前有五天没有到村里去。这五天中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想,该天天去村里转转的,都怪自己懒了。本来小方是需要天天去村里的,但是自打他在从他门口一直往东山坳里发现了那眼山泉后,便不在天天往下跑了。他每天去饮羊时顺便背回够他用一天的水。
“今天晚上一定要打听清楚。”他说出声来。
小方走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今天他等不得天黑,提前把羊赶回了羊圈。在山上小方就想好了,去高个子老头家问个清楚。
靠着记忆小方走到高个子老头家门口,两扇黑色大铁门紧闭着,他伸手推了一下没推开,又推了一下还没推开。不在家吗?他心里想着去拍右边门上的门环,同时嘴里喊起来:“大爷——大爷——”院子里狗汪汪叫起来。
小方敲着门喊了好一会,只听到狗叫,不见有人应声。“去哪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会是吃饭时间能去哪?”
“谁?”
他刚转身准备走,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他回过头看,门不见动静。
“谁?”
这次他听清了,声音是从门里发出来的,不过离门很近,听上去像是门在说话。
“是我。”小方说着走到门前,他看见门缝里一只眼睛望着他。
“你是谁?”
“大爷,是我,我是给生福家放羊的小方,你不认识了,我来过你家两次。”
“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大爷你怎么不认识我呢?你记性那么好,一个人你只要见过一面就能记住……”
“你又来找我什么事?”
“我找你问问这几天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问了,你回去吧!”
“大爷……”小方快哭出来了。
“你等着,我去拿钥匙。”
小方听着老头的脚步声远去了,没多久又来了。铁门喀拉响着开了一条一尺来宽的缝。
“快进来!”
小方侧着身子走进去,没回过身,老头已经在锁门了。
“进屋吧!”老头锁好门说。
屋子里还是记忆中的摆设,只是对着门口桌子后面墙上,那张老虎上山的图画换成了一张恭喜发财的图画。图画上戴着官帽的财神富态祥和,两边靠前一些两个送财童子喜气洋洋,他们周围的金银珠宝光芒灿烂。
“坐!坐!别傻站着。”
小方走到沙发跟前坐下。老头跟着坐下。
“身上伤好利索了吧?”没等小方回答,老头滔滔不绝说起来,“你这人真是笨球!告诉你不能明说不能明说就是不听,吃亏了吧!当然,你吃亏和我也没啥关系,你又不是我儿子,我也不会心疼。你爱咋干就咋干是你自己的事,本来我也不能说你什么,可是你把我扯进去干啥?”
老头说着圆睁着眼睛逼视着小方,小方刚想说话,他手摆了一下接着说:“要不是我在村里还认识几个人,我这把老骨头怕早埋到土里去啦!”
“大爷,我……”
“你、你、你什么?年纪轻轻不长脑子。”
小方根本没想到会这样,他一点准备没有,被老头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坐在那里直冒冷汗。
“算啦!算啦!现在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了。刚开始那几个祸害来找麻烦,我真想垂烂你骨头,后来听说你伤得很重,心里气也就消了。不然你还想坐到我家沙发上,门也没有。”
“大爷,我……”
“啥也别说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就让过去吧!大爷今天说你几句是让你长点记性,以后做事长点脑子。”老头语气温和多了,“刚你说找我什么事?”
“我想问问村里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我在广场跟前看到一张告示,上面说让外地人三个月内都搬出去。”
“出大事啦!”老头压着声音使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