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五六点,看过黄历挑过日子,今天是要发丧之日。灰青色的一方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家里的男人们都已经披麻戴孝,头上顶着雨帽,黑黝黝的棺材从堂屋抬出来,面上盖着白色的麻布,棺材盖上落着几片纸钱,已被雨水打湿。
小艾将白色的麻布绑在手上,那是一种习俗,多年来这村子里都男尊女卑,男人们才能披麻戴孝,而女人,只顶多能在头上或手上绑一节白麻布。
雨势有越下越大的兆头,一行人准备抬着棺材下山入葬,前头的棺木是太奶奶的,走在最前面,后头年轻的男人抬着连夜釉好的黑棺木,因为抬棺材的木架是连夜赶做,黑漆在大雨的冲刷下也渐渐显露出黄木的皮来。
女人跟小孩跟着队伍走在后头,村上老人吹过号子敲了锣后,一条队伍开始下山,下山的路原便是黄泥土路,雨水冲刷下裸露出黑青的大石块,脚下十分滑泞,抬棺木的男人们走得缓慢。
小艾穿着一双黑皮小单鞋,脚上已经沾满泥水,鞋子底黏上厚厚的黄泥土,她越走越觉得重,身上戴着的遮雨帽也没起什么大作用,肩头的衣服都被打湿。阿宁见她渐渐走不动,便放慢了步子等她。
前头的人群突然停住,熙熙攘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姜叔的棺材掉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慌乱的声音传过来,小艾在人群后头,看不太清楚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一会儿平静下来,人群又开始向山下走,满条山路上都是打湿的黄色纸钱。
曹远一个人站在路旁,身上湿得很透彻,眼神里空空洞洞的,头顶的雨帽被风吹走也没有要捡一捡的意思。
小艾从他身边走过,两个人已经落在后头,她看着他:“远哥哥,你怎么了。”
曹远动动唇:“刚才抬尸的木架挂到灌木,姜叔的尸体滚落下来了。”
小艾捂着嘴,平复下害怕的心情:“这个……应该是……”
她还没说完,话被他打断:“姜叔的手臂挂在荆棘刺上划开了个口子,我看见了,他的血是黑色的。”
“血是黑色的怎么……”
曹远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你跟着人群走,去送送太奶奶,我回去问问外婆一些事情。”
他走得急,小艾叫了他一声,曹远并没搭理。
雨势渐渐小下来,抬尸的队伍将入葬的两副棺材抬到半山腰上下葬。
根据这小山村的习俗,到了入葬的时候,女人和孩子们都得先回去,阿宁带着静姨的三个孩子先回去,阿宁的母亲跟静姨在后面,跟着如姨和几个妇女一起在路旁烧纸钱。
阿宁四下一望,却不见了小艾,这山路弯曲又难走,路旁杂草丛生,灌木丛厚密,树木崎岖生长得十分怪异,粗枝厚叶的。
阿宁叫了几声也没人应,静姨的第二个女儿小名叫小妹,今年十二岁,拉着阿宁的衣袖说:“大姐姐,我刚刚看见小艾姐姐了,她走不动了,坐在路旁呢。”
阿宁带着三个半大的孩子原路走回去,果然在几株大枣树下看见小艾,正坐在一个草垛子旁用树枝挑着鞋底的泥,小艾抬头看见她们,不好意思地:“姐姐,我的鞋子沾满泥巴了,走不动了。”
“没事,反正下葬的地方女眷也不能过去。”阿宁瞧见她一身的黑衬衫湿湿地贴在身上,“快回去换件衣服吧,看看你身上都湿透了。”
众人都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发丧后村上的几个男人又下山去江边看了,茫茫的一片江上,对面朦朦胧胧的笼罩在一片雾色中,因为找不到渡船,没办法去堵住坝口,一村人只能被困在这大山里,这山区里因为环境太偏僻,连信号都没有,电话打不出去,也接不进来。
赶回来给太奶奶送行的一大家人因为过了丧期都想赶回去,脸上都有些焦虑的神色。
小艾的外婆宽慰道:“没事的,先在这住几日,山上有的是木头,没有了渡船,赶明上山里砍几根大木头来做船,也是能渡江的。”
小艾没什么胃口,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四处没看见蒋天跟纤纤两个人,心里不晓得为什么失失落落的,站起来往外面去了。
竹林前有片桃花林,四五月份的天气,桃花早已经凋谢了,不过叶子倒是绿得十分可爱,小艾站在树底下,成簇的桃树叶另一头有微微轻轻的说话声。
小艾拨开繁枝,一眼便瞧见纤纤姐姐的身影,那美丽的背影正歪靠在一株桃树下,她的天哥哥站在一旁,白色的衬衫袖子扎上去一半,伸手拉着纤纤的手,两个人就这么看着,脸上有着动人的笑容,说的什么太小声,小艾听不清楚,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那个时候她还很小,走不动路,每次天哥哥都会把她背在背上,会爬上树摘枣子给她吃,会带她去江边抓螃蟹,夜里的时候会带着她坐在屋前的草垛上讲故事给她听。
自从她十岁的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的来到这个小村庄上,自称是她的爸爸,将她从外婆的手里接回了家,她得以见到那位抛弃过她的妈妈。
说抛弃这个词,真是一点也不为过,原来她还有一个弟弟,叫俞辰,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比她小两岁,她的爸爸妈妈带着小她两岁的弟弟看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还是治不好病,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一个风水先生,说她弟弟这个病是因为她母亲造的孽引起的,她的母亲造过什么孽心中自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将一个一岁的孩子就那么丢在大山里,这样的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亲身母亲都做不出来,于是,她的母亲又拖她的父亲来将她接了回去,说来奇怪,自从她回到她爸爸妈妈的身边,她的弟弟身上的病情就大有好转了。
从此以后她很明白,她只是弟弟的一个附属品。因为弟弟才会存在,如果没有弟弟的病情,恐怕就算她死在这个小山村,她的父母也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吧。
小时候的记忆大多很模糊,但是她记得的,那么对她好的人,除了从小照顾她的外婆便是这个从小对她像亲妹妹一样的天哥哥了。
后来他们两个之间很少再见过面,逢年过节她偶尔回来,见到也同是回来看看外婆外公的天哥哥,两个人却没有以前小时候那么亲密了。
现在,她明白了,她的天哥哥已经是别人的。
迎面有凉风刮过脸庞,她叹一口气往回走,静姨的三个孩子带着村上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她的二姨妈叫如姨,正在找儿子,看见她忙问:“小艾啊,你看见你远哥哥了么?你远哥哥连午饭都没回来吃。”
小艾摇一摇头:“没看见。”
如姨有些焦急:“这孩子能跑去哪了呢。”
傍晚时分,因为如姨四处在找曹远,众人才发现曹远不见了,几个年长的男人跑下山去江边找,如姨担心得不行:“那孩子,不会跑去江边上了吧。”
眼间夜色将至,村上四处不见曹远的身影,外婆也着急起来,叫上的村上的男人们纷纷拿着手电筒满山的找人。
蒋天从江边回来,脸上也是忧虑的表情:“今天阿远都没跟着我们去下葬的地方,你们那个时候谁见他了?”
小艾小声地:“那个时候我看见远哥哥了,远哥哥说他要回去找外婆,说是有事要跟外婆说。”
外婆讶异道:“回来找我?阿远那孩子没回来找我啊,我跟隔壁福嫂在打扫屋子,没看见阿远那孩子啊。”
男人们从江边回来,小艾的二姨父走在最前头:“江水那么急,倘或是掉进江里去了,只怕是连尸体都找不到。”
如姨一听眼泪就落下来,她就只曹远这么一个儿子,心尖肉一般的宝贝着:“可别混说,阿远跑下山能去做什么呢,明明知道涨水危险着呢。”
曹远莫名其妙的失踪已经引起村上不小的恐慌,毕竟村庄就那么点大,四面皆是山,山下又环江,村庄四面的山上树木都很茂密,夜色已经深了,拿着手电筒满山找人的男人们也回来了,纷纷摇头说没找到。
“阿远那孩子能去哪里了呢,莫不是爬上山顶去了?”如姨突然不敢想,近来事情发生的多,她不愿意往坏处想。
村里的男人拿上手电筒准备再上山去找一趟,静姨领着小孩跟小姑娘们先去休息,阿宁自然是担心得睡不着,纤纤也不愿意去睡觉,小艾自然也是担心,三个女孩并排坐在大门口上,屋外又陷入沉静的时候,小艾犹豫很久还是开口了:“阿宁姐姐,纤纤姐姐,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们。”
“什么事情?”
“那天,我回来的那天晚上,阿宁姐姐你知道,你问我当时在跟谁说哈,我……我看见秦奶奶了,我那个时候不知道秦奶奶已经……已经……”
“哪个秦奶奶?”
小艾不安的绞着手指:“就是你告诉我,说上个月,躺在井边死了的那位秦奶奶……”话音刚落,纤纤赶紧靠到她身边,手上抓着她的衣服四下看:“大晚上的,妹妹,你别吓我。”
阿宁也是半信不疑的看着她,小艾心里也害怕,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这件事我一直没敢说出来,我觉得……”
阿宁赶紧打断她:“大晚上快别说这个,我去给太奶奶上柱香……”
三个女孩子进了伙房,阿宁升起一堆火,火星子噼里啪啦的跳动,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黄彤彤的,小艾双手抱着膝盖,纤纤紧紧地靠着阿宁:“姐,你说,这个事情要不要告诉外婆。”
阿宁面上一派镇定的戳一戳她的头:“亏你还是大学生呢,小姑娘混说的话你也相信?”
小艾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大门被人推开,外婆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你们三个怎么还不去睡,大晚上的,快去睡吧。”
“外婆……”纤纤刚开口,阿宁拉住她,眼神示意她别乱说。
“怎么了?”
“没事。”小艾抬起头来,“远哥哥找到了么?我们都很但心他。”
外婆叹口气,身后突然被风吹得一阵咯吱地响,外婆回过头,用门闩将木门固定住:“你们别担心,阿远那么大个人了,不会出什么事的。”将手上的热水壶放在漆黑的木桌上,“我烧了些热水,你们要是洗凉水怕冷,就倒出来用,洗洗赶紧去睡吧,乖。”
三个人目送外婆出去,纤纤自然是害怕的:“要不,今晚咱们三个人睡吧,我一个人……害怕。”
阿宁先进里屋去整理床铺:“三个人恐怕会挤……”
纤纤赶紧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的。”回头看一眼小艾,“妹妹你呢,你也不介意的吧。”
小艾的心里到底是不太喜欢的,但也不好说什么,只低声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