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桥段,婉婷只在那些夜里偷偷看的闲书里读到过。
大概自古多情男子都有着一样的执着。
“林雪阳,你看着我,我不是许鸢。”婉婷说这话时,窗外吹进来的风凌乱了那香炉里的烟,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少年安静地笑着看了看她,又低眉看向地上的影子。
“若你自知求不得之苦,兴许能早些转世投胎做人,你们缘分未了,来世还会再聚。”
少年听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继而不知他是哭还是笑,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将窗外的风声一阵阵淹没。
“没关系,我喜欢你便好。”少年抬起头淡淡地说道,“那日你随你师父逛街市,我远远地看见你,你手里拽着一个面人,双眼好奇寻觅的样子,像极了她,待你转身回看的时候,你的样子同她实在太像,那时我便在心里暗暗发誓,待你到及笄之年,我便要娶你。”少年说着,手中的香炉已置于桌案上。婉婷听见他低低地笑着,那声音着实令她生惧。
“我师父他,如今可好?”
婉婷深知自己这话是明知顾问,那日在云霄阁般若同她说过一些关于师父的“实情”,而同样的答案林雪阳也同她说过,只是她直觉师父不会这么离她而去,那晚疗伤之后,师父分明欲言又止,凭她对师父的了解,师父做事向来都是有交代的。
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冷清起来。
执念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穆鹤云?”他蹙眉重复着她方才口中呼喊的名字,面容上有一丝不解,按放在她额头上的那只手移开了,“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你师父……”
少年开始有些不悦:“如今本王是你夫君,你可是我的人。”
“对不起,不该问这些的。”不知为何,瞬时觉得自己这一问甚为可笑,凭林雪阳眼下这般占有欲,即便他知道,他也是断然不会告知她穆鹤云的去向。他得到她的方式如此的卑劣,他的真心,无非是为了弥补他逝去的挚爱。
“待造陵之事过去之后,我便放你走。”眼前的少年浅浅地笑了笑说道,“眼下我需要你,你放心,当下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是许鸢,只要你不说,便无人会知道至于她的死,当年更是无人知晓,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当许鸢。”
婉婷看向窗棂外的那株杏花树,林雪阳的这番话竟让她心头莫名地生出一丝忧虑。
婉婷总以为林雪阳这一晚对她说的话是掏心窝子的话。若不是对她信任有加,又怎会将他心底的情伤都一并掏出来给她看,看他平日里的行事做派倒也不像个说话不算话之人,只是他这般在意许鸢,待造陵之事过去,他便真能安然放她走,从此两不相干么?
“起风了,当心。”少年说罢,将那件悬在椽木架子上的玄色的披风披在她的肩上。这似曾相识的动作和话语于他虽只是无心之举,却让她总是想起“穆鹤云”这三个字。如今,这个名字在一夜间疏离了她的生命,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却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如烟如尘的往事都在此刻重演。
四月初十,正值端午,天空中正艳阳高照,声声蝉鸣不绝于耳,池子里的花儿都开好了。
这一日,突然又接到宫里的一道急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府王林雪阳忠心不二,仁孝兼备,然怀妠陵建造忤逆圣上之意,未及圆满,亦无从体恤圣上丧亲之痛,念此,遂命将王妃于三日内处斩以慰皇后在天之灵,钦此!
诏书送来的时候,婉婷正被一群侍女围着梳妆打扮,这几日她心情总算好些了,努力不去忆及过往,倒也过得自在。怎料到刚恢复的平静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诏书弄得体无完肤。
有几个侍女听闻这诏书,瞬间倒地昏了过去。
“王妃殿下,这……这分明是要赶尽杀绝啊!”一行仆人早已吓得面色苍白,连说话都语无伦次。
那公公却斜睨着眼道:“这怀妠陵本就是皇上为思念清玥皇后所建,如今王爷既不能感同身受,造出的陵墓不得皇上欢心,便唯有让王爷体会同样的失妻之痛方能造出圣上想要的怀妠陵。”
“王妃!”
仆人中有人惊呼一声。
婉婷只觉得眼前一阵迷茫,继而倒地昏厥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自己睡过去几个时辰了,床头那两只悬着的暗红色的绣花灯在她的视线中晃啊晃啊,晃得她略有些头晕。婉婷张开嘴,觉得嗓子里干得很,一动身子,只觉得自己浑身瘫软,虚弱得很。
她感到额头有一丝微弱的鼻息,稍稍抬头一看,竟是林雪阳。
“夫……夫君。”她道,一开口,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受苦了。”她听见他说道,继而又喂他喝下几口温热的水。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无妨,你已有孕在身,本就禁不得累。”少年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没有波澜的湖面,她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就像是听他在拉着别人的家常。
“你说什么?身孕?”婉婷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整个人险些僵直过去。
“平日里就跟你说过,不要累着,不要到处乱跑,今日若是我迟来一步,怕是……”他的话未说完,门外的御医恰巧取了那方子,正欲进来。
林雪阳接过御医手里的方子,命他退下,又转而对婉婷道:“诏书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一切有我。”他顿了顿,又神色坚定地说道:“本王不会让你出事,睡吧。”
她抬头看见少年那深沉如水的双眼。
床前那两盏绣花灯发出的光将少年的脸衬得微红,暗夜背景下的他宛若一尊雕像般棱角分明,那神情尤为深邃。这样好看的男子,生于这凡间,似乎本不该同那“情劫”二字相关联的,可这世间的事又有谁说得清,他同许鸢之间,亦不知谁是谁的劫。世间万物生生变化,得到的多了,也终归是要失去一些的。一如师父常说:“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合会有离,生者必死。”
有生皆苦,大约是这个道理。
“快躺下。”少年的脸上的愁容散去,他转身拿起一块温柔的帕子,附在她额上,“夜里风大,怕这水凉得快,帕子得换得勤些。”
“怎么愣神了?”少年见她一副凝神呆滞的样子,宛如少衍将平日里宫中豢养的那只白色的长毛猫有事没事总爱瞪眼愣神,一时间没忍住,竟笑出了声。
“我,方才做了个梦。”婉婷说着,心中仍有些后怕。
“过去的事都忘了吧。”林雪阳道,俯身吻向她的额头。月色正好,潋滟池里的蛙声静下去了,只剩树叶晃动的沙沙声拂去这片寂静,“再睡会儿吧。”少年俯身,嘴唇轻触她的额头,暮色阑珊,天边亮出一道红。
婉婷睡意全无,坐起了身,身边的少年已沉沉睡去,他此时香梦正酣,轻微的鼾声在渐渐褪去的暮色里被一点点湮没。她悄声下了床,浅色罗裙,湘妃色纱带系于腰间,袖口及裙摆处的兰花刺绣显得有些清雅。素服淡妆是婉婷一向喜欢的,想来这许鸢生前亦是如此。
正对着镜子梳妆,忽听得“哗啦”一声响,回头看时,竟发觉许鸢的画像被风吹落在地,婉婷轻手轻脚地重新将那张画放回原处。
颈前的璎珞被人抚弄了几下,这轻佻的动作令她瞬时红了脸,回头一看,竟是林雪阳,原来他并未入睡。
“怎么不睡了?”林雪阳半睁着惺忪的眼道,见她忙乱地将那张画放回书架上,便一手搭在她的肩上问道:“有心事,若是扛不住,到可以同我说说。”他的眼愈发深邃。
“你不会是怕我趁你入睡把小娃娃塞进你的脚底心?”他凑近来道,“睡都睡了,你还怕什么?”林雪阳一脸坏笑着道。
“你可是认真的?”婉婷瞬时又想起那晚他对她用的春花榭毒,心头莫名地紧了,她推开他凑近来的脸说道:“你若是真敢,那我就……”婉婷抡起拳头,本想说些狠话唬唬他,可一想起那天晚上林雪阳把她当成许鸢兽性大发的样子,竟一时间没了那底气。
“你就如何?”
“我就……离了你。”
“你敢!”少年低低地说道,嘴角却洋溢起一丝笑容,“你从前在穆鹤云面前也是这般撒娇?”
“你想错了。”她道。
“是吗?那你脸红什么?”少年的气息逼近了,带着他身上的温热,空气静得唯有尘埃在舞动,她听见他胸膛里的心跳声。
他还在笑!
他肆无忌惮地又抬起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婉婷用力一挣险些打翻了书架子上刚放上去的那张画,好在她动作及时,才没让它再次掉下来。
“我只记得,师父他老人家总是喜怒无常,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除了皱眉,似乎从来都没有心满意足过,又何来撒娇一说?”
“哦?”林雪阳将信将疑地应道,深邃的目光缓缓下移,又道,“手干嘛拽得这么紧?这么些日子朝夕相处,你对我还是如此紧张吗?”
婉婷听罢,这才松开拿着画的那只手。
“实则,我也很想知道在你醒来之前你都梦见了什么。”林雪阳说着,又抚了抚她的头,这个动作,她想起来从前师父总爱在不禁间抚摸她的头,只是每回他脸上的笑容只暂停一小会儿就不见了,似乎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那个梦好像真的发生过,”婉婷说着,紧拽着画的手渐渐松开了,“皇陵未修成,宫中急诏赐死王妃,那个时候我已怀有身孕,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恐慌,不去害怕,可还是……”
“还有什么?”
“后来我师父来看我,给我带了糖面人,那是我最喜欢的帝江面人。”婉婷说到这,眉眼低下去,身旁的少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梦里的事怎可信?若你真的害怕,还有我。”林雪阳说着这话,心里忐忑起来,他当初不过为了一己私欲误入了这灵珠的幻光形成的幻境里,却不曾想,婉婷竟能在梦中梦见许鸢的死。虽则他早先就听闻,水灵珠发出的幻光若是结成一个幻境,便可在这幻境中照见自己的执念,原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心心念念的财帛、名声、功利并非是他心底最重要的,那执念是许鸢,她是他心头的一粒朱砂,兴许永生都在了。
一滴泪落向地面,发出脆弱的声响。
婉婷觉得身体在顷刻间变得轻盈起来,体内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内力正冲击着她的血脉,浑身发热发烫,眼中似有烈焰灼烧出来,整个人仿佛沉入水底一般难以呼吸,她欲大喊大叫,却不知该如何叫喊。
林雪阳见她面色微恙,便喊道:“鸢儿,鸢儿,你怎么了?”
鸢儿,鸢儿。
这呼喊声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一如那少女纸鸢一般的命运,盘旋、飞舞、陨落。
婉婷感到额间一阵抽搐般的疼痛,这疼痛突如其来却很快便消失了。
一切又平息下来,她却如浑身被抽去了半个魂似的,面色苍白,虚脱得无力站稳。
“雪阳,许鸢是不是就是这样死去的?”眼前的少女突然问道,她抬眼看着他,似乎要将他心头所有的愧疚都一并剜出来。
“在梦里,我以为自己便是许鸢,这意识远比我在平日里要强烈得多。”
林雪阳听闻这话,心头一怔,却也觉得甚在情理之中。
“是,你说得没错。”林雪阳说道,声音却在颤抖,虽已事隔多年,可再提及此事,他心里仍有撕心裂肺的痛感。本以为这心伤会在日复一日中愈合,不曾想,如今承认她的死还是这般疼痛。
“你不是许鸢,你不是。”少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慌乱中,她醒了。
原来这生死诏书竟只是个梦魇。
额头上被一只冰凉的手按着。
林,雪,阳。
婉婷怔怔地想起这个名字来,那个少年的影子仍模模糊糊地在她的记忆里若隐若现。
“别乱动,这解忧蛊滞留下的伤深及骨髓,好在平日里罚你吃了不少天山水泉的莲子心,否者,这一回,为师纵然有着回天乏术都不可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头顶响起师父沉沉的声音。
说起那莲子心,婉婷至今想起来仍是后怕的,师父并非严苛之人,只偏偏在抄经一事上尤为较真,若是恰逢师父心情不悦,那便是要先将经文熟读成诵后一字不拉地在纸上写下来。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缘起法生偈,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后一句是什么来着?婉婷至今回想那日抄的几句经文,仍记不得下一句是什么。
她记得那日她细细地想了一阵,也记不起个所以然来,只好翻开经书细细寻找。
不知不觉间几个时辰过去了,案桌上点起了灯心草,那火光在窗棂外吹进来的晚风中不时跳动,如此,那投在对面墙上的剪影也跳动起来。看着这桌案上写下的密密麻麻的小楷,婉婷才隐约明白师父的一番用意,大约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太不受拘束,连课都没好好听。
“原来竟是不学无术到这般地步了啊?”婉婷一面搔首踟蹰一面自语道。
一眼瞥到那行墨迹未干的“无明妄生起五蕴,无蕴法相空无明”,竟无端地想起师父平日里常说的破“五蕴”之论。万物众生一切相,破除众生妄执的空花,方能达到五蕴皆空的大智境界,只是这“五蕴”该如何去破?逐次破还是一齐破?婉婷思前想后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婉婷总想,凭她这俗根,怕是削尖了脑袋都会落得一个终是无法破的结局。婉婷无奈地翻了翻《心经》,终是厌倦了。于是,便随手又取了上层书架的一本书来看。书中的文字挤挤挨挨的,就像一个个排队的小人儿,全是师父写的手札。婉婷任意翻了翻,发现中间那页这般写道:“乙亥冬,丙子月,壬午日,今日有陈氏夫妇送一女娃入寺,唤名那拉婉婷……后面的几行字因时日太久,皆已残破,就连落款都看不清楚。婉婷又反复看了几遍这几行字,仍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拉婉婷。
婉婷凝神看着这个名字。
这孩子大概是满族出身的人,只是曾听阿娘说,那拉氏家族早在十二年前就遭到皇室满门抄斩,子孙后代都不曾幸免,若要按这上面的时间算,也是十二年前,若是阿娘说得没错,这姓氏那拉的孩子又是从何而来?
“抄的经文都拿来。”
一个冷不防的痱子击中她的头,疼得她几乎要跳起来。抬头一看,这个立在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师父。本以为师父说七日闭关就当真七日闭关,不曾想这才第六日师父就来查自己的岗了,还偏在她这偷懒的间隙出现。这,委实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师父,您不是在闭关吗?怎么这会子……出来了?”
婉婷不知为何自己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刚说完又想狠狠打自己的脸:她明明只是想替自己解释一番的,告知师父自己这些时日以来抄经如何如何用功,心中如何如何虔诚,练功如何如何吃苦耐劳,可一看见师父立在眼前,这嘴巴就像是着了道似的口不择言。
“为师已痊愈,此事不必记挂。”师父听闻她的话,似乎并无计较之意,又淡淡道:“你且把这几日抄诵的经文拿给为师看即可。”
婉婷怯怯地拿出那几纸已经抄写好的经文递与师父看,师父接了过来,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翻阅了许久,那紧闭的两片薄唇才微微动了动:“略略有些长进,只是瞧着这字,似若心不在焉,这字缺乏神韵,明日起,再加赠二十遍。”
“师,师父!徒儿冤枉!”
“为师怎么个冤枉你了?”
婉婷听了这话心头顿时五味杂陈,正欲辩解,见师父那肃穆的神情,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只好咽下去。
“怎的,不服?”师父道,“那么吃一碗莲子心与罚抄经六十遍,选哪个?”
“我……”婉婷一时语塞。
穆鹤云凝神看了看她,见她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果决道:“罢了,明日起一日三餐换成莲子心一碗。”遂命那小厮即刻去膳房准备。
婉婷回想起前些日子吞食那碗莲子心时的入骨的苦涩,着实害怕,欲求师父放过,却被穆鹤云斯文地一把推开。
穆鹤云侧过身子毫不留情面地说道:“切莫反悔,明日起同为师一道用膳。”
师父素来都是这副不拘言笑的态度,说话从不给人留一点余地,这同他那日将她从天宫救回来时的拥着她说绵柔的话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不过师父也素来不轻易流露出他的心思。师父从不为女色所动,亦从未大喜大悲。哪怕……是遇上再糟糕的事、再喜上眉梢的事也是心思缜密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看他的眼睛都是深不见底、琢磨不透,让人不得不钦佩和畏惧。
“吃吧!”翌日一早,穆鹤云果然让膳房的小厮端了一大碗莲子心过来,婉婷瞧着那满满一碗泛着青色的莲子心,紧张得面色发白。又瞧了一眼师父那三素一汤,略略有些不快。
穆鹤云未动碗筷,只拿着手里的书全神贯注地看,那紧闭的嘴又一起一合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吃完这莲子,若是再不吃,这炷香可要烧完了。”
婉婷瞧着那满满当当的一碗莲子心,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浑身上下仿佛有无数毛毛虫在爬,她抗拒地抓起一个,放入嘴里,苦得她连双眉都舒展不开,可师父的话是不得不从的,若是不从,师父又会变出各种法子来罚她,这可比被痛打一顿要惨得多了。
方吃了半碗莲子心,穆鹤云放下书,开始用膳。婉婷头一回见师父用膳,竟是出奇的怪,师父连夹菜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地送到嘴边,细嚼着不发出半点声响,连嘴角都未曾沾上一星半点儿菜渍,不一会儿功夫,师父便把那三素一汤吃完了。他看了看桌案上那株燃着的香道:“待你吃完这剩下的,就将那《心经》背与我听听。”说罢,便又用那深不见底的双眸督促着婉婷的一举一动。
婉婷忍着那苦涩,磕磕巴巴地吃完了最后那几个莲子心,又磕磕巴巴地背了《心经》,直至实在背不下去了,师父才罢休。
穆鹤云道:“罢了,今日至此,明日再背,若还是这么磕磕巴巴,则要每日再加一碗莲子心。”
婉婷方才吃了一肚子苦涩的莲子心,眼下听师父这么一说,险些又将那一肚子苦水吐出来。
穆鹤云却依然不依不饶:“对了,为师忘了告诉你,明日起寺里小厮会在卯时叫醒你,引你去寺中诵读经书,违者,跪拜三千!”
“真不晓得师父为何这般器重你。”那小厮在一旁喃喃道。
能发出这般由衷叹息的,恐怕也只有寺里的这位行事刻板的小厮了。
婉婷抬眼望去,偌大的鹤云寺上方不过一片一眼看得到边的四角的天空,四面垒筑起的高墙都被师父设下结界来,壁垒森严的样子却令婉婷愈发向往鹤云寺外面的那片天空。
那只炫铃箜呢?
婉婷时常想起那只炫铃箜的欢叫声,那跃然天际时的自在的模样竟是她做不来的。
你师父还真是爱徒如命呵!
一个声音平静地在她耳边笑起来,在这无尽的暗夜里如同人群嘈杂里的一声巨响,将她所有浮游的情绪都瞬时拉了回来。
婉婷身子一怔,眼前这个人同前些日子偶遇的那个顾少主有着相似的眉眼,可眉宇间的神韵却有着天壤之别。眼前这个人青衣白衫,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再添些烟火气、俗媚气、骚气、傲气……大概就是顾少主本人没错了。
“胡思乱想!”那人向前几步,嘴里冷笑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脚底发出来的,一个重重的痱子打在沐灵皙额前,“你以为那些所谓的‘气’都是超米油盐可以肆意乱加么?”
婉婷怔了怔:难不成此人会读心术?
“此乃本尊长项。”那人又道,胸前的折扇扇得愈发轻盈。
“我师父他不过素来不拘言笑罢了。”
“你不记恨他么?”
“我为什么要记恨他?”
那人愈说愈离谱:“你同他本来毫无关系的,只因他出于私心将你留于寺中,至今未告知你你的身份、来历,这般无情无义,恩断义绝也罢。”
“你是谁?”婉婷道。
那个人轻轻一笑,被风微微拂起的衣衫好似长满了傲视的双眼,偏生这傲视更衬得他气度非凡:“白小姐好记性,仅一面之缘怕是记不住的。”
婉婷双眉颤了颤,将信将疑地脱口而出:“顾……顾少主?”
他的笑声盘旋起来,连一旁的两株树都颤抖着掉落下不少的树叶,零零落落,一片片,一片片似雪花一般覆盖在她的脚下。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风一起,就没完没了。
这景象似曾相识,一如解忧蛊中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我师父他确然是严厉了些,但没有坏心的。”婉婷喃喃道,“不知顾少主此话怎讲?”
“本尊不过随口一提,不足挂齿,本尊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取回那日放在白小姐那儿的一件宝贝。”
那人说变脸就变脸,没有丝毫征兆。只见他轻轻甩了下衣袖,那水灵珠便已在他掌中,熠熠生辉的模样十分可人。
“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的好,本尊还是喜欢你如今这般样子。”
语毕,便顷刻间消失在婉婷面前。
“还有一件事,本尊最后告诫你一句,那只炫铃箜不会听从你的召唤,这种灵鸟生性孤傲,一生只认一个主,只听从主人的召唤,至死都不会变,即便它认得你,你若召唤了它,它也无法回应你。”
那声音留下的回声在她头顶那方四角天空里盘旋了些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这夜色还是一如既往。
婉婷这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只顾着害怕,竟忘了提及那中毒之事,本来在她出蛊之前就想好了,若有机会再见那顾少主,定然要向他讨这笔债的,若非那天他抢先一步将那鬼魅超度了去,抢了她的差事,她便不会招致鬼魅怨恨而中了那鬼魅身上怨气凝结成的天香冥剧毒,还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这般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心性着实害她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