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太阳的位置在…”水笔在小本子上划着。这本小本子的前面几页被撕掉了,现在它上面记录了一些奇怪的图案和数字。每隔一个小时,本子就会记录上一组数据。开始记录的时间是2月20日上午8:00,也就是前天。
记录者收起小本子和水笔,从口袋掏出一块棉布,在海水里淌了淌,拧干了铺在脸上,然后整个人在沙滩上舒展地躺开了。棉布里有清晰的海水的味道,就连咸味也明显地可以凭嗅觉感受到。他是光着脚的,不断有浪推的沙子覆在他的脚上,又被浪捎走。在岛上待了两天,不穿鞋倒成了一种更为舒适的习惯。
岛上安静得很,连鸟声都是少有的,唯一的生机只来自于风、浪。但今天的风也来得轻柔,浪花拍打礁石上,像是妈妈的手掌抚摸婴儿一般,悄无声息。也只有在这样平静的天气,他才敢在沙滩上面躺下。若风浪与大前天一样恐怖,那么他恐怕时刻要小心着被浪卷没了。
沙滩与海水的边界是一条圆润的弧线。这弧线大致有40米长,慢慢地摇着。沙滩左右两边都有层层多一点儿上的岩石,在约莫一米的位置开始生出一些杂草,再往上去就有了一些野花,有了一大片新生的青草覆满土地,有了粗壮的、娇细的、各种各样的树木随意地散落在草地上。
岩石的最高处只有两米左右,上面应该是平原,被树挡住了看不大清。但没有突出的丘壑,整个沙滩就像是凹陷在这块土地里的一样。陡峭而上的斜壁处堆叠了四块石头,这四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可以供人从沙滩上到平原上去。沙滩,也并非全是沙子,泥土倒是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沙滩和泥土的边线也是一条弧线,远处看来,这片沙子倒像是一条飘动的带子,还有小石头作为点缀。左侧岩石靠近斜壁的地方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型岩洞。岩洞里面躺着一个人,头发乱糟糟的,粘在脸上,粘在地上。虽然体格健硕了一些,但依然可以分辨出就是年轻女生。年轻人突然动了动手指眼睛打开了一条缝。只看见自己在一个岩洞里,眼前有一个旅行背包和两只救生圈。她才坐起来,就看见一个青壮年男人站在洞口,正往口袋里塞一块小棉布。
年轻人没有惊讶。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她的大脑还迟留在迷瞪的状态。年轻人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像一只木偶似的低下了头。青年男人看见年轻人醒了,在洞口外驻足了一会儿,走过去打开背包,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珠无神地看着地面,喉咙中有咸涩干哑的感觉。她咽下一点点黏糊糊的口水,表情难看地伸手去接水。矿泉水从她的手指前滑落到地上,年轻人没有力气接这瓶水。
“你估计得有两天没喝水了,快喝点吧,不然要渴死了。”青壮年捡起水瓶,拧开盖子,再次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伸出颤抖的双手,手掌已被海水泡得发白。年轻人无神地注视着矿泉水,接过水,小口地喝起来。青壮年注视着年轻人的眼睛,血丝清晰,眼眶通红。
青壮年在年轻人对面靠岩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那个,我叫何明铭。”他简略地介绍了自己,又看向了洞外。
年轻人抬起视线。何明铭是个圆脸,戴着呆板的黑框眼镜。
“我,没有死吗?”年轻人说。声音很小,除了自己谁也听不见。语气里透着困惑和迟疑。年轻人走到岩洞外去,左右能看到的只有海水和树林。“我怎么到这儿来的。”
船难……
年轻人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片段,她终于开始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
当时是晚上,黑暗裹住了整片海,游轮的甲板上挤满了人,都争破了头想要挤上救生艇。游轮的覆没是有声音的,都是一些平时可以听到的声音混在一起,和沉船的壮观画面混合在一起,仿佛正在奏响的一首宏伟的交响曲。各类人不同声色的尖叫,海浪无情拍打着船体的震响,还有哭声。这一刻的哭声没有多余的矫情,都是为自己的存亡而哭,人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总要先为自己哀悼。
沉船的每一处玻璃窗都透出灯光,黑色在周围,嚣张的扩张,要吞噬游轮发出的最后一丝光。
当然,对于这些,年轻人都只有模糊的记忆,掉入海水后,没过多久就晕成过去了。与其被对深海未知生物的恐惧支配,晕倒来得轻松。晕,是有过程的。年轻人刚抱住救生圈就从栏杆上被挤翻了下去,掉下海面前她只能死死的抱住救生圈。嘴巴已是惊恐的O型,但声音的咽在喉咙里出不来,仅仅是三秒的时间,年轻人就吃了一口水,眼睛也进了水。摔下的那一刻,年轻人只感觉每一寸皮肤都被鞭子抽打一样疼,海水炸开了,炮灰落在她的身上。年轻人又往下沉两米,才慢慢的浮上来。他向身边最近的救生艇扑腾过去,一只手环着救生圈,另一只手去够船上的人。
“救生艇已经满了,别让她再上来了,坐不下啦!”妇女抱着孩子死开嗓子哭着。年轻人抓着妇女的衣角,她坐的位置下倾了很多。
突然,有东西拽住了年轻人的脚,那东西有些温度。年轻人背后一凉,乱踢着脚,最后,好像是一脚踹进了那东西的腹部,脚下终于一松,年轻人的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海水里的人已经多于游轮上的人了,人们互相推挤,年轻人被推到了人群外围。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年轻人不敢回头,呼吸越来越急促,体温在冰冷的海水里竟然逐渐上升,最后昏了过去。
她没有救海里拽她的人,那个妇女也没有救她。
年轻人看到岩洞外的海,和那天晚上一点也不一样。现在的海如此温柔,而那夜的海却像个野兽。年轻人又想到游轮上同行的亲人,脑子不听使唤地往最坏的方向想。“他们不会已经死了吧?”回忆起从前与家人的矛盾,争执,温馨,美好,她心里又懊悔又怀念。“即使他们有可能还活着,恐怕我自己都不可能活着回去了……”
海岛以外再也看不到人际可至的地方。没有淡水,没有食物,没有睡觉和拉撒的地方……每想一点,年轻人的心就往下沉一点,好像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拖延死亡的降临。
年轻人的眼眶湿润了,眼泪随着苦涩的心绪不断地滴落。年轻人把脸埋在手里,肩膀一抽一抽地。这会儿,她又该厌恶自己的软弱了,她总是有那么多缺陷。可是,悲痛的现实又让她说了一句更软弱的话。
“要是死了就好了,一切都解脱了。”
何明铭早就站在了她的身后,听到此言,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刺骨的现实,总让人找不到生的希望。
“是你救了我吗?”这是问何明铭的,年轻人知道他站在身后,“如果不是你救我,我肯定早就死在海里了。那样死了就好了,你为什么要救我?”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直视着何明铭,“活着一时有什么用,早晚都得死!”
这种责备的语气让何明铭不解和愤怒,竟然有人如此不懂得珍惜死里逃生的幸运。
“你想死啊?那你现在就跳海啊!反正我的压缩饼干也不够两个人吃的。”“再说,我才懒得救人!是昨天早上,你被海水冲过来的。”
“那怎么能一样呢?”年轻人只听了前半句就吼了起来,“本来我可以直接就死在海里,现在…现在死还要忍受溺水的痛苦,不难受啊!你以为所有人都想活着吗?你以为你现在就能存活下去?你太天真了吧?”
何明铭气的脸发青,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逻辑,“那么多人都死在海里了,你既然想死为什么要抢救生圈?既然活着,就别作践自己的运气!”
年轻人没再听何明铭说什么,径直攀上了四块石头阶梯,往小树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