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浩瀚、神秘的虚空,又是化作一颗流星,又是与她同轨,直至视野化作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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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出一声惊呼:“我,我……竟成了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
他知晓他在扮演“老太婆”,只是竟不知晓这老太婆姓什么叫什么?
随着扮演深入,名叫“王小空”的意识渐渐被藏入角落,束之高阁,他现在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睡觉的老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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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衾不耐五更寒,脚底板跟浸在寒潭里似的,睡了一夜也似没睡,人老了就是这般。
故国特产金蚕丝被,沉得有点过分,老了感觉什么都沉甸甸,好似这昧旦晦涩的空气也要把我压入幽姬沉眠之地。
幽姬是故国首都,如今已是一片废墟。这是亡国的代价!
意识早醒,就是眼皮有点沉,想睁开需要费点劲。
人老了体躯衰竭,庆幸精神还挺好,唉,可哀亦可悲。
衰竭和还挺好的精神,让入睡成件难事,起床更是难熬。
眼前模模糊糊,老花眼不中用。
镶金宵帐,嵌玉黄梨木,浴火凤凰闹幽姬,可惜尽斑驳,雕栏玉砌犹在,只是朱颜改,岁月无情啊。
“陛下,老奴伺候您沐浴更衣。”金线夜明珠绸帐缓缓拉开,烛光从渐渐敞开的三角口侵入来,记忆里三百宫娥,九百宦官流离失散,只剩如今同样一把岁数的老奴,拉着纤绳,几十年不改称呼。
南蛮入侵,凤凰国早亡了,普天之下男子当道,天下间再无女皇帝。
幽禁于这间狭隘的禁宫,该有一甲子又二十二载三个月吧,大概,大概,记不清咯。
老奴搀扶我腐朽弱躯,勉勉强强终于是起了,我从肺部挣扎着挤吼出声,问老奴道:“我今年贵啊。”
老了,记不清岁数。我们都老了,眼花耳背,交流起来困难。
“陛下,您今宵一百单八岁高龄,真乃凤凰庇佑。”老奴比我强点,他那宦官富有的尖亢声,很实在传入我渐渐枯萎的耳蜗。
“呵呵呵呵……咳咳……”
我笑老奴看不开,还一口一声陛下,口口声声尊奴才,三教九礼不放身,一点都不洒脱,似我这般早把“朕”忘掉,活着也精神点。
“陛下,幽姬可废,我凤凰古国泱泱五千年之文化血脉必会再次点燃幽姬浴火重生,陛下,陛下,陛下,您是幽姬的天,您是幽姬的地,您是这天下唯我独尊的女皇帝,奴才等着您浴火重生!”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故国不堪回首。
人老了连名讳都忘了,何况故国,这腐朽老躯眼看都要埋入土里,躺在这间只有床和书桌的狭隘禁宫,死于这座高塔监牢。
南蛮皇帝把我囚禁于此,还给我封了“可笑侯”,给了我富丽堂皇的故国寝床,又赐了张穷书生案桌,尽是奚落。
我也看开了,一把年岁,还能干啥?
活了108岁……只是我为何就是不想死呢?
苟延残喘,挣挣扎扎,活到108岁,我在期盼什么?
唉,早就什么都不期盼,我只是不想死,可这副腐朽弱躯怕是坚持不了几多岁月。
“咳咳咳……”
窗外昨夜又东风,老来只有一身寒。
老花眼落到从故国跟随而来的沐衣铜镜,闲暇时老奴总要轻轻扶着镜架,发出充满岁月哀愁的叹息,用一块锦绣布擦拭凤凰雕式。
我从不去碰。
看着镜中身披凤凰罗裙、皱巴巴的暗沉老女人,我摸了摸脸颊,又是几声咳嗽,看着这病怏怏老人,想着我是不是该到岁数了。
胭脂泪,相留醉。
几十年不涂抹胭脂了,今儿个分外想要涂一涂,抹一抹,老奴想要帮衬,可惜他曾是执掌锦衣卫的大宦官,不是宫娥,不懂这些女儿家事。
我阻止了他,自个给自个皱巴巴的老颜上胭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无可奈何花落去,林花谢了春红早消。怎么上胭脂,也迷醉不了这双老花眼,涂不出曾经仙颜。
曾经最是哀婉,一把年岁早看开不愁了,就是哀婉,只是哀婉,不停哀婉。
铜镜映照出老奴转身,用那斑驳褪色的绫罗袖子轻轻抹泪。
唉,老了。眼泪就是多。
那张南蛮皇帝朱恬恬用来奚落我的穷书生案桌,他大概想不到这成了我至今最是喜爱之物。苍天好轮回,当日落魄王子逃难故国,恬恬这名还是我给他取的,或许这就是一报还一报。
当初我奚落他,他成了皇帝。他来奚落我,成了我的最爱。
囚于禁宫,活动范围入目可尽,唯有这张窗边案桌,可供解乏。
高塔圆窗之外,日日夜夜天象日日夜夜不同有趣的紧。案桌之上书籍,看了又看反复观了又观着实有趣。
昧旦之末,云边被彩霞推来,日升前,这片天竟似涂了一抹淡淡粉晕,光线照入昏暗禁宫,老奴吹了烛火,立在阴影里,看不清容颜。
我沐浴在晨辉里,随手翻开一卷书籍,老花眼早辫不清字迹,却仍是读得津津有味。
眼中无字,心中有字。案上之书,早已滚瓜烂熟,烂背于胸。
这是一本马经,讲如何利用野生马的群居习性,驯养马匹。
野马群历来由一匹健壮公马和几十匹母马和小马驹组成。
野马群有一套完善的阶级,公马是首领,母马甲是原配,支配着母马乙、丙、丁等。
如是依次类推,母马乙又支配母马丙、丁等等,位阶深严,不可擅越,野马群想要在无垠荒野上延续种族,便必须拥有这般规矩,才能组织起战斗力与凶残猛禽斗智斗勇,才能在荒野生存繁衍。
朱恬恬这小子,想用这书告诉我,女子就该顺从男权,可惜这小子殊不知伯乐正是利用野马群这一特性,驯服整个野马群,从此野马群成了马群,首领马成了种马。
这天下环环相扣,谁又能成那真正主宰?
晨曦映照在案桌上,驱散我鼻口晦涩难闻浊气,我沐浴在晨光里,神清气爽,老花眼盯着翻烂的书籍,一页不掀,伴着和风陷入沉思,近几年最是喜爱这份单纯到难以复述的沉静。
心静自有喜悦生。身后老奴正在昏暗里擦拭那面富丽堂皇的铜镜,佝偻的弱躯里挤出几多哀愁、落寞。
这光与暗的色调,仿佛将这间狭隘的禁宫,隔成两地。
我正沉浸于这份宁静的喜悲,高塔监牢外,隐隐递来马蹄震动,似有千军万马,奔袭万里踏关而至!
“轰隆——”
似怪兽轰鸣,又似凤凰浴火重鸣,有一剑西来,斩破禁制宫墙,将那面富丽堂皇的老旧铜镜撞倒,尘土飞扬,老奴竟吓得尿了。
尘烟散尽,我沉浸在晨曦暖阳,腐朽弱躯,有点小厌,缓缓别过首,只见一道倩影,身披重甲,手持凤凰翱翔剑,立于破口。
那巍峨的女将军,朝我叩拜,很是激动,声狂侵野:
“陛下,罪臣前来恭迎圣驾!”
高塔之下,三军啸喝:
“浴火重生,凤凰归来!”
“浴火重生,凤凰归来!”
“浴火重生,凤凰归来!”
老奴激泪盈眶,浑身止不住的颤栗,“泱泱五千年,我凤凰古国荣耀归来,陛下,陛下,陛下……”
“嘘,安静一点。”
我静静转回首,仍是盯着那页书,陷入沉思,“不要吵走我的晨曦。”
……
……
老奴猛地雄心一拔,指着那女将军命令道:“陛下有令,不要吵走晨曦!”
女将军唱诺,冲塔下三军喝令:“安静!”
这片天地恢复了宁静,耳畔传来一鸣鸦叫,视野从那页书上移开,只见窗上停驻一只如墨黑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