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直升机前来接走了周婉。我没有回避,坚持去见了周婉最后一面。
她现在连上下轮椅都需要有人搬动,虚弱无力,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
我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客客气气地和她说了几句道别的客套话,再加几句不痛不痒的祝福,之后就独自站在一旁,像个出现得不合时宜的外人。不,不是像,根本就是。
陆离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道:“你先回去让医生好好看看,等项目做完,我立刻回去。”
“项目成不了不要紧,尽量早点回来……”
“说什么呢,要对我有点信心啊,没问题的。”
周婉不置可否地笑笑。“贝贝。”她叫我,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我踟蹰地走向前。那天夜里的那场闹剧过后,我在她面前总有些心虚。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说,“既然你不想跟我走,等撤离的时候跟陆离一起回去,也是一样的。总之不论如何,你一定要回聚居区,这是我的建议。”
“我会的。”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明白她特地叮嘱一番的用意。
“那好,那我走了。”她冲我和陆离挥挥手,由士官推上了直升机。
我和陆离站在操场的一角,看着它腾空而起,升高,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走吧。”陆离凝视了一会空无一物的天际,突然说。
“哦。”我低声回应,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
捅破了窗户纸之后,他连最后一点虚妄的温情都不舍得给我了。
几天前的那场闹剧的结局,最终还是我同他回到了实验楼。
楼道里惨白的灯光映在我脸上,以至于他看我时又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他眼中的疲惫之色更甚,有点担忧地问,“突然哭什么?”
我本来还竭力忍着泪水,听见这话,顿时泪如雨下。
“说两句还哭得更厉害了。”话音未落,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不耐烦,便放缓了语气,“你没事吧?”
我止不住眼泪,也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我当然有事,可这样的发问并不是在期待这样一个只会让事态更复杂的回答。
“对不起啊,贝贝。”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了你什么错觉?”
话说成这样,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了。
“你不用道歉,不关你的事。”我哽咽地说。
“如果,”他垂下目光,“如果你不想回聚居区,这件事再说就是了,别哭了。”
我吸吸鼻子,说:“不,我去。”
“你说什么?为什么突然——”
“我说我会回聚居区。”我尽量忍住啜泣,把话说清楚,“但是我不和周婉一起,等你撤离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
陆离迟疑了。
“你别想太多。我只是希望实验最后成功的时候,我能在一旁亲眼看到。”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我一想到到时会有一个健康、新生的周婉从培养皿中走出来,我还是觉得头皮发麻。我双手交叉,手指缠绕在一起,“毕竟我也为这个实验付出过,我希望我的牺牲有价值。”
陆离用考究的目光打量了我好半天,最后点点头道:“你说的对。”他把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重复了一遍,“你说的对。那就这么定了吧。”话说完,他也没继续招呼我,一个人继续朝实验室走去。
自那之后,我们的关系算是降到了冰点。除了必要的交流,两人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我看得出来他在躲我。他好像不太喜欢我看他的眼神,在我面前总是特别尴尬和不自然。其实我对他没有任何期望,只是希望能像从前一样普通地相处直到最后,有一个不失体面的结局,但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甚至是雪上加霜。
五天以前,周婉还没走的那段时间,除了处理必要的工作外,陆离花大把的时间泡在她的病房里。我只去探望过她一回,之后直到临行送别,再也没去见她。
我可没有那么坚强的心脏去正面迎击敌人。敌人不开火是因为她知道对手赤手空拳,毫无回击之力,而且还师出无名——毕竟是她占着理。我自然也不必去自取其辱。
陆离肯定把内情对她说了,但临走时她还那样礼貌客气。我总觉得这是因为她已经赢了,所以对输家不必吝惜仁慈。
周婉离开之后,陆离的重心自然而然全部放在了实验上。方案一直在改进,但这几周里,接连几次实验都不顺利。
前几天陆离把培养皿上遮挡用的幕布给揭了,没事总跑去看里头的复制人。大概是不见日光的缘故,“她”比真实的周婉苍白得多。我几次自作主张把幕布盖了回去,陆离也不说我,再来的时候自己又默默地再掀开。
“贝贝。”陆离缩在转椅上,手推桌子转动椅子面朝我,突然问,“你觉得这会成功吗?”
我瞥了眼屏幕上的进度条,它已经两天没动了。复制体的反应也渐渐变得微弱,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平衡,整个实验的进度因此卡在了什么地方。
“这次估计不行了。”我毫不留情地判断道。
陆离靠着转椅不停地左右旋转,“不是,我不是说这次,我是说这个实验最后会不会成功。你觉得会不会?”
“我不知道。”我没什么兴致讨论这个问题,敷衍道,“我也不懂,你知道的。”
“不需要懂。你就感觉一下,直觉,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可置信地盯了他一会,“你应该自信一点。”
“那就是不乐观吧。”他自己随便解读起来。
我摘下耳机,好笑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站起来,颇为严肃地说,“复制体的反应越来越不对劲了,我觉得有问题。”
我把耳机线缠在手指上,一边点头,“哦。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没有选择。”他说,“昨天收到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周婉的病情又恶化了。”
“她怎么了?严重吗?”
“说是瘫痪了。”
我哦了一声。耳机线不小心打了个死结,我解不开,厌弃地把它扔到一边。
陆离突然长出了一口气,“我出去透口气,有事叫我。”
“哦。”我应道。
他皱眉瞧了我一眼,像在疑心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说哦就会死的病,然后拖拉着步子走了出去。
我走到控制台前,打开复制体的几个监视面板,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记忆整理之类的毫无技术含量的机械工作一结束,我彻底沦为了无用编制,当然也不用指望自己能看明白那些花花绿绿的指标。
我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回到我的座位,另找了一副耳机,继续播放从图书馆拷来的电影。
电影里的男孩和女孩相遇了,他们会一起打败大魔王,克服一切阻碍相恋,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女主角会输给时间,没有女主角会成为另一场爱情的炮灰,最不济,也没有男主角会从来没爱过女主角。
他们都或多或少,爱或爱过。
图书馆的数据库里这样的电影我一辈子也看不完,在这幻象的温床里我过得相当满足。
我不喜欢单独和那个复制体呆在一块。我假装忘记她的存在,抬头盯着大屏幕上止步不前的进度条,傻傻地发了会呆。
“咕噜”。
一声古怪的水声突然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响起。
我忍着头皮发麻,转头去看培养皿。什么也没有发生。
忽然,实验室的警报铃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