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人到达内廷的时候,御前会议的其他参与者都早已到达了。加思顿·霍华德,现任君王弗洛伯特的表兄,为人稳重、谨慎的他在军队中一直地位颇高,现在更是接替了弗洛伯特的旧职,当上了司令。财务大臣雅克·沃伦公爵,沃伦家族的当家人,正在和同属于大贵族的首席牧师乔塞亚斯·帕森交头接耳——这两个家族向来交往密切。大学士戈德温·莫林,一个年纪比还他还要大的秃顶老头,总是爱打瞌睡,以书记官的身份参与会议,记录每一次的议程。目前的首席术士西利·皮特曼,一名水系术士,已经在任九年了,正准备退下,而下一任首席术士将会是地系术士首领雷克斯·希尔曼。相比起倔犟得像头牛似的希尔曼,老人还是更愿意和彬彬有礼的皮特曼打交道。
但今天的皮特曼有些反常。老人刚踏入内廷的大门,他就迎了上来,显得十分烦躁不安。据老人所知,皮特曼是今天清晨才刚从太阳城回来的。这个星期他一直都待在那里,显然是被公会的事情缠得脱不开身。“阿伯特公爵。”皮特曼微微欠身示意,“近来您的身体可好?”
“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怎么样?”老人讥讽地回答。当然,他的健康问题才不是皮特曼真正想要关心的。“我听说了,最近你也忙得很,可别像我这样熬坏了身体,等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后悔可是都来不及。”
“您说的是,我会注意的,那么也请您多保重。”皮特曼又是一欠身,走开了。也正是时候。环视四周,加思顿司令正在桌边写着什么,雅克·沃伦和乔塞亚斯·帕森仍在说个不停,莫林大学士和往常一样在打瞌睡。每个人看起来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但老人知道他们其实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首席术士和内卫总指挥官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悄悄话。想到这,老人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就让他们猜吧。
报时的大钟被敲响了九下,弗洛伯特·霍华德踏着钟声走进了内廷,身后跟着他的贴身护卫队。今天轮值的队长是艾德利·卡尔弗特,他就像一头精干的护卫犬一般守在弗洛伯特身边,眼神犀利,手一直没离开过剑柄,时刻准备着应付突如其来的状况。
众人纷纷欠身行礼,但弗洛伯特只是目不斜视地从他们之间穿过,径直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沃伦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倒是加思顿·霍华德司令对此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在弗洛伯特的右手边坐下。首席牧师乔塞亚斯·帕森眼疾手快,拉开君王左手边的椅子正要坐下,却被老人伸出的拐杖拦了下来。“愿女神的光芒照耀你,乔伊斯。”老人说,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坐,“还是你最懂得关心老人家。”
帕森牧师瞪着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是我应该做的,阿伯特公爵。”他说着,在老人身边坐下,老人则心满意足地欣赏着牧师的怒容。在以前,这确实是帕森牧师的位置,但现在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这里。”弗洛伯特说,打了个响指。一旁的侍从端着托盘跑到他身边。弗洛伯特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先说要紧的。”
大学士惊醒过来,展开桌子上的纸,拿起鹅毛笔沾了沾墨水。率先开口的是财务大臣雅克·沃伦,他把厚厚的账本递给弗洛伯特。“去年冬季的税款已经清点清楚,除了西部一部分城镇以外,其他地方都已经全数上缴了,请陛下过目。”
弗洛伯特翻了几页,很快又合上了。“我猜你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沃伦大人?”
“对不起,陛下,我不太——”
“去年冬季的税款,怎么直到现在才点清?你们的工作的效率就只有这么一点吗?”
“是这样的,陛下。因为大部分城镇在冬季的支出比较多,财政周转有些困难,所以多威克陛下生前曾特许冬季的税款可以延迟收缴。至于荒原上的城镇……您知道的,陛下,他们本来就已经够拮据了,就算再怎么逼迫他们也是无济于事,而以前多威克陛下一直都在宽免他们的税款。”
弗洛伯特稍稍皱起眉头,显然对沃伦公爵的回答不太满意,但也还没不满意到生气的地步。“既然是这样,那么就算了。”他说,“但从今年开始,所有的城镇都必须按时缴纳税款。”
雅克·沃伦眨眨眼睛,显然是吃了一惊。老人靠着椅背,看着加思顿司令捋捋胡子,沃伦和帕森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皮特曼则紧紧地攥着手,就连大学士也停下了笔。每个人都知道,弗洛伯特所要求的这件事是不可能完成的。
“怎么?你们都成哑巴了吗,说话!”弗洛伯特严厉地说,“如果你们都不说话,我还浪费时间来这里做什么?”
“是的,陛下,一切就照您说的办。”沃伦公爵低声说。
大学士开始奋笔疾书,房间里安静得就只有笔尖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弗洛伯特让侍从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说:“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还有什么?”
首席牧师乔塞亚斯·帕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现在他终于鼓起了勇气,但却被加思顿司令抢先一步。“要塞城的渡鸦带来了消息。”加思顿说,“要塞海峡、汉弗雷城、圣伊尼戈一线的边界近来的冲突很多,过去的两个月就已经有五十多起,几乎是每天都有。”
“人员伤亡情况怎么样?”
“截至两周前,我们损失了五十人,伤员大概有两百人左右。”
“两百人?”
“要塞城的指挥官塞勒斯·道恩在报告里是这么写的。他还在报告里指出,这些冲突都是由魔族单方面挑起来的,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弗洛伯特哼了一声:“阿伯特公爵?”
“情况确实就和塞勒斯·道恩所描述的那样,陛下。”老人说,“这和我们收集到的情报相符合。”他感觉到加思顿司令锐利的目光正直盯着自己,就像两道闪电。他也知道,只要情况允许,加思顿就会用尽一切办法从自己身上榨出最后一滴情报——老人温和地向这位新晋的司令笑笑。
“奇怪。”弗洛伯特说,眉头皱得紧紧的。“虽然绝望大陆的局势一直以来都很紧张,但故意挑衅这种事情不会像是魔族那些人会做的。”
“或许是他们忘了那警告,看着我们的领地又觉得眼馋,有些蠢蠢欲动了。”雅克·沃伦公爵说。作为大贵族中的首富,沃伦家的人总是倾向于用商人的眼光看待一切事情。
大学士摇摇头,一边写一遍说道:“魔族什么都不会忘记,尤其是这些和种族存亡攸关的事情。规界和停战协议制定的原因,我们不会忘记,他们也不会。”
“我也不管他们到底记不记得。”弗洛伯特不耐烦地说,“我只知道,只要他们敢踏上我们的领土,我们就有权利还击,把他们赶回去。现在绝望大陆一线的驻军情况怎么样?”他问加思顿。
“要塞城三千,汉弗雷城和圣伊尼戈各四千五,术士方面的话我不太清楚。”
“根据先前的消息,要塞城有两百,汉弗雷城一百,圣伊尼戈八十。”皮特曼缓缓地说。
弗洛伯特沉吟了一下。“这远远不够。”他说,“在联合大路上是我们占优势,但绝望大陆是魔族的地盘,没有足够的人数根本是撑不过去的。我先想想看,午饭之后你们两个到我书房去,再商量一下具体方案。今天就到此为止。”
“我、我还有事情要汇报,陛下。”首席牧师乔塞亚斯·帕森终于说出了声。
“那就留到明天。”
“但这很重要,陛下,请您留步,我保证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帕森说这话的时候,弗洛伯特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重新坐下,一挥手示意帕森赶紧说。和兄长多威克不一样,弗洛伯特·霍华德不仅不热衷于宗教方面的事务,而且对此还非常反感。
“嗯,只这样的,陛下。作为首席牧师,我有责任提醒您,现在已经是清月末,是时候着手准备夏至祭的事情了。”
“那你去准备就好了。”
“大部分的工作都会由我们来完成。只是在举行仪式前的一周,您需要斋戒沐浴;而在仪式上,您要作为龙族的代表,向光明女神献上贡品和祝福,祈求今年夏天风调雨顺,作物生长茂盛,秋天的时候能——”
弗洛伯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我对这些猴子戏没兴趣。”
帕森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可是,陛下,根据传统——”
“我知道传统是怎么说的。”弗洛伯特不耐烦地说,“但我绝对不会穿着西服,装模作样地拜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帕森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老人看见他那油光可鉴的额头上在开始渗出汗珠来。“但陛下,今年的情况不同以往。”他压低了声音说,“春天来得特别晚,而且时间很短。您瞧,现在才是清月末,但天气已经热得像是夏天。到处都人心惶惶啊,陛下,大家都在谈论关于……关于末日的事情。您若是能出席祭祀仪式,这无疑能为他们消除不少忧虑。而且自从泽纳斯·霍华德登上王座以来,这七千多年里每一位君王都会在夏至举行祭祀,就连您的兄长——”
倏忽一下,弗洛伯特的脸色变得铁青。“我不是多威克!”他怒喝道。所有人都愣住了。“多威克或许会宽免那些地方的税收,或许会喜欢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仪式,但我不是多威克!而现在我才是君王!帕森,你是首席牧师,这种事情就由你全权负责,以后别再用这样的事情来烦我。”
“是的,陛下,一切就按您的吩咐。”帕森声音颤抖地说,不敢看向发怒的弗洛伯特。
弗洛伯特绷着脸,猛地推开桌子站起来。“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冷冷地说,“阿伯特公爵,陪我走走。”
“悉听尊便,陛下。”老人说。
人老了,腿脚自然会有些不灵活。待老人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弗洛伯特和他的贴身护卫队已经走出了内廷的大门,老人拄着拐杖艰难地跟上。帕森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但他说的没错,今年的气候确实很反常。屋外骄阳似火,空气纹丝不动,没有一点风,闷热得让人十分难受。只走了一小段路,老人就已经是汗流浃背,两条腿使不上劲了。当他经过艾德利·卡尔弗特时,这名精壮的护卫队长谨慎地看了老人一眼,然后放慢了脚步,落到了弗洛伯特和老人的身后。
“那些家伙是越来越离谱了。”弗洛伯特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随时为您提供服务的卑微仆人,陛下。”
“屁话。”弗洛伯特毫不留情地说,“这里是御前会议,我要的是会用自己脑袋想事情、提建议的谋臣,而不是只会听命令的狗——所有城镇都必须准时缴纳税款,这种事情就算是没有脑袋的人也知道是不可能做到的。但瞧瞧那些人都说什么了?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把他们留在身边做什么。”
“能在这里谋到一席之位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只是被您的威严震慑住罢了。”
“不用拍我的马屁,尤克特里德,也用不着给那些人说好话。虽然你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装糊涂,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你自己清楚。”
“这正是内卫的工作,陛下。要不您还留着我这把老骨头来做什么?”
“说起内卫的工作,”弗洛伯特放慢了脚步,压低了声音,“你觉得刚才加思顿讲的事情和主战派的家伙有关?”
“那是显而易见的,陛下,主和派的魔族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么那些主战派的人是真的回来了?”
“是的,陛下,不过要我说,他们是从来都没离开过。”
“该死的榆木脑袋!”弗洛伯特骂了一句,“他们这是想要害得整个异域的人和他们一起陪葬吗?”他深呼吸了一下,平复情绪。“关于这件事,还有什么更深入的情报?”
“很抱歉,陛下,但这已经是我们能搜集到的全部情报。”老人说,感觉胸口一阵发闷,“早在十一年前,我们就已经失去了安插在魔族内部的探子。”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弗洛伯特摸摸下巴,“那是你的儿子,被魔族的人发现后被灭了口。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伊卡博德,陛下。”
“对了,伊卡博德,娶了费尔班克斯家的小女儿。她叫什么名字?莱拉克?没错,莱拉克,真可惜。在那之后为什么没有再安插探子进去?”
“我们的人渗透进去需要花很长时间,尤其是在发生了那么一件事情之后。人类需要的时间会少一些,但却得不到太机密的情报。”
“我不相信人类,尽是一群墙头草。况且他们和魔族还算得上是半个兄弟,谁晓得他们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投靠他们?”弗洛伯特鄙夷地说,“在这些问题上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尤克特里德,而且还要快。如果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那我们就必须抢占先机。”
老人想起了两个月前弗洛伯特在登基典礼上说过的话,“并肩奋战直到黑暗降临”。战争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主战派的魔族显然是想要通过战争来夺回那些他们宣称是属于他们的东西,但其他人呢?我们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西比拉家族?还是那只传说中的怪兽血狼?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恕我多言。”老人说,“关于税收的问题——”
“这事儿就留给沃伦那家伙想好了,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多能干。”弗洛伯特十分难得地笑了一下,“我说过的,尤克特里德,要全部准时收缴只是个笑话,但从今以后不再宽免那是没得商量的事情。我们不是他们的奶妈,他们是时候该学学怎样照顾自己了,尤其是现在。”
他摆摆手,表示这次的会面到此为止。艾德利·卡尔弗特领着护卫队跟了上来,和弗洛伯特一起扬长而去,只剩老人一人留在长廊之中。趁着没人,老人在一旁的石凳坐下休息,思考着刚才和弗洛伯特之间的对话。过了一会儿,他的贴身侍从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很抱歉,大人。”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才一直都在外面等您,却又一直不见您出来。皮特曼大人告诉我您在和弗洛伯特陛下一起散步,所以我——”
“没事的,不用担心。”老人摆摆手,“其他人都已经走了?”
“是的,大人。”
“他们看起来怎么样?”
“他们的心情都不太好,每个人都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当然,大学士倒没有。那些人把他抬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打瞌睡呢。”
老人露出了微笑。“你的观察力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训练。”他说。侍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过你还年轻。”他叹了口气,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吧,告诉他们,今天我不打算到军队那里去了,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到家里来找我。”
侍从点点头,伸出手就要搀扶老人,老人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帮助。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了。从他刚成年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路,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了,就算是闭着眼睛走也绝不会迷路或是被阶梯绊倒。但今时不同于往日,以前十来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现在他必须得花上多一倍的时间。
好不容易,他终于来到了宫殿大门,坐上了轿子。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长时间,轿子里十分闷热。老人把两边的布帘拉开,但也是无济于事。“让他们在书房给我准备一壶冰的橙花酒。”他命令他的侍从。这天气真的是热得有些太离谱了。原本应该很热闹的集市上现在只有十辆不到的货车,上面盖着厚厚的帆布。货物的主人不见踪影,只有几个一边扇扇子一边聊天的保镖在看守货物。来做买卖的人是越来越少,而卖的东西里面粮食和蔬菜也是越来越少,质量越来越差——这全都是这怪天气惹的祸。除非弗洛伯特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他制定的这个征税方案最终也只能是个计划。这么一想,帕森的建议也是有点道理的。
回到家,老人径直上了二楼的书房。一打开门,只见原本应该没有人的书房里现在却站着一个全身上下都被裹在黑色斗篷的人。他的脸藏在兜帽里,让人没法看清他的样貌。侍从猛地踏前一步,挡在老人和那人之间,同时从腰间抽出了匕首。老人拦住了他。“没事的,”他说,“这是客人,你出去吧。”
侍从看起来不太情愿,但最后他还是服从了老人的命令。老人把厚厚的房门关上锁好,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书桌后面,舒舒服服地坐下。“请坐吧,皮特曼大人,您这一路来的一定很不容易。”他指了指桌上的酒壶,“这里有些冰的橙花酒,不知道您喜欢不?”他说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冲刷掉一些热气。
皮特曼褪下兜帽,坐了下来。看着他身上穿着的斗篷,老人就觉得热得要冒汗,但皮特曼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谢谢。”他说,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和您见面,但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事情。”
“我能理解。”老人说。
“有件事,”皮特曼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我希望能和您商量一下。”
老人扬了扬眉毛。这些自持懂得使用术的人就和其他人一样,对内卫的工作向来十分不屑,而今他们却有事情想要一起商量?“请说。”他说。
“您听说过一个叫丹迪·卡尔森的地系术士吗?”
“没有。”
“半个月前,他在峡谷城自己的家中被谋杀了。”皮特曼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尸体被藏在了劳动营的地下,尸体上的伤口表明他死前曾经被拷问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果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情。端起的酒杯挡住了老人嘴角显露出的冷笑。“原来如此,”他说,把杯子放下,“但我实在看不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您有什么地方是想要和我商量的,那个卡尔森是你们的人。”
“他临死前被拷问过。”皮特曼的眼神变犀利了。
“我知道,您刚才提到过。”老人毫不示弱地回敬。每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人们总会在调查开始前就把凶手的帽子扣到内卫头上来,老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但直接找到自己门上来的这还是头一回,可想而知这群术士现在是有多恼火。
“他的每个关节都脱了臼,腿骨被打碎。”皮特曼不屈不挠地说,就好像他把这些细节一股脑地倒向老人就能够逼迫老人承认这就是内卫的所作所为。
“恕我多言,但我有一条不得不说的建议要给您。”老人说,“你们找错方向了。随便找一个内卫学徒,他都会告诉你用这种拷问方法除了那人的性命以外你什么都得不到。而每一个实行拷问的人,都必定是想要从被拷问者身上得到什么信息。你所说的这个卡尔森,他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吗?”
皮特曼皱起了眉头。水系术士崇尚理智和逻辑,只要你说的话合情合理,很容易就能说服他们,这也是老人更喜欢和水系而不是其他派系的术士打交道的原因。“让您误会了实在很抱歉,我并没有指控您的意思。”皮特曼缓缓地说,老人又对他扬了扬眉毛。“只是对于这样的事,我实在不能太大意,”他停顿了一下,“这次和您见面,我冒了很大的风险,我必须确保我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以龙族的标准来说,皮特曼已经算不上年轻了;但对于派系首领来说,他还嫩得很——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吧,居然把术士公会的事情告诉内卫总指挥官。皮特曼肯定是瞒着公会的长老和其他三个派系首领到这里来的,要不然他也用不着隐藏自己的身份,用这样一种方式进行会面。
“我了解。”老人说,“但我无法给你任何保证。”
“我们从卡尔森的记录里找不到任何可能导致这种事情发生的原因。”皮特曼说,“他当了一辈子的术士,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皇宫侍卫队里服役。十年前他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受了重伤,请了长假回峡谷城养伤,经营家业,还收了个学徒。”
“那个学徒,他还活着?”
皮特曼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是的,他还活着,很安全。”
“那我猜他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术士学徒通常都和他们的大师住在一起,这个问题几乎问得有点多余,但正如皮特曼刚才说的,有些事情不能太大意。
“这就是我不得不来找您的原因之一。”皮特曼说,神色比先前更严肃了。“只可惜除了哈莉尔·泰勒大人以外,公会里的其他人都不认同我们的看法。”
哈莉尔·泰勒,四个派系首领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唯一的女性。老人和她见过几次面,对她的印象不差。“那你们的看法是?”老人问。
“内卫参与了这件事,这是可以肯定的。”皮特曼的话让老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军队高层才是真正的策划者。”
老人差点惊得把手里的杯子给摔了,但他设法掩饰了过去,把杯子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上。难怪其他术士都不认同他们的看法。虽然术士们对和军队有关的事情都很不屑,但至少他们还是会和军队合作,他们真正讨厌的是内卫。而现在皮特曼却说幕后黑手不是内卫而是军队高层,甚至还来找内卫合作——女神在上,这两个鲁莽的年轻人!就连作为内卫总指挥官的他自己也不敢做出这样的指控。不过既然皮特曼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也证明他是信任自己的,这给了老人些许宽慰。
他清了清喉咙,说:“这可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皮特曼大人。您和泰勒大人有证据支持你们的观点吗?”
“没有直接的证据,”皮特曼说,“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能确定至少有一名军队高层和这件事有关系。”
“您知道那人的名字?”
“是的。”皮特曼深吸了一口气,“珀西瓦尔·沃伦。”
一听到这个名字,老人的心就一沉。这是巧合吗?他暗暗琢磨着。“我看不出来,”他说,“六将军的接班人和一个隐居在尘埃荒原的术士到底有什么连系。”
“卡尔森的一个朋友说,珀西瓦尔·沃伦曾告诉他卡尔森准备要和自己离开峡谷城,希望他能帮忙打理卡尔森的生意。”皮特曼说,“就在卡尔森被杀害的时候。”
老人的心沉得更低了。“您确定那就是珀西瓦尔·沃伦?”他问。
“这是泰勒大人亲自调查得到的结果,我相信——”
“不,皮特曼大人。我的意思是,峡谷城是个很偏远的地方,那里的人可能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现在的君王长得是什么模样。”老人耐心地说,“那人口中所说的珀西瓦尔·沃伦,说不定只是一个自称是珀西瓦尔·沃伦的人。”
皮特曼陷入了沉默,显然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术士们都是聪明的家伙,唯一的缺点就是做事都太过光明磊落,就连他们思考的时候也一样。“我们不能确定。”他说,皱起了眉头,“但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事情?这根本没有道理。”
“理由都是人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老人说,“有时候这种事不是外人能明白的。”
皮特曼点点头:“我只是想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我相信您会的。谢谢您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这确实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情报。”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您应该知道,而且您也给了我不少有用的建议。”皮特曼说站起来,戴上兜帽。“我觉得,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这次的会面最好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是当然的。”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他们之间的谈话被其他人知道了迎接他的将会是什么下场——但或许皮特曼的下场会比他更惨一些。“但我不能向您保证的是,在您走出这个房间后我那些好奇的手下不会一路跟踪您直到他们查出您的真正身份。”
皮特曼露齿一笑:“那我也不能向您保证您的手下不会受到伤害。”
老人对此报以微笑,尽管皮特曼的笑容让他想起了水系术士的图腾:龇牙咧嘴的巨鲨。皮特曼离开房间后没多久,他的贴身侍从就回来了。尽管他没问任何关于那个穿着黑斗篷的奇怪客人的问题,但老人还是从他眼睛里读到了疑问。这家伙肯定派人去跟踪皮特曼了,现在他只能希望皮特曼下手不会太重。
“那家伙想要向我推销霍华德家族的宝剑。”老人嘲讽地说,侍从眨眨眼睛,“对了,迪戈里现在还和沃伦大人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大人,一直都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这样。”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巧合吗?
“如果您是有事情要联系——”
老人摆摆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想要问一问而已。”他看看桌上的酒壶,皱起了眉头。“去重新拿一壶酒过来吧,这冰都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