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在城寨西区贾炳达道的入口,依稀见到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冷冽的街道之上。
依兰在等我。
她等了有三、四个小时了吧?
我心里一阵恐慌,但想起韩再新怀抱里的温暖,又感到一阵不舍。
我说:“依兰,这么冷你在这里干什么?”
霍依兰冷漠地说:“你呢?你和韩再新干了些什么这么晚才回家?”
我心里一紧,皱着眉道:“没什么啦,都是篮球队的事。”
霍依兰转过身来盯着我的脸冷冷地道:“篮球队的事需要谈四个小时吗?”
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真的没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我爸和细佬在等我回家。”我忽地想起细佬昨晚交代我跟依兰说的话:“你明天上学时跟依兰姐姐说我很想念她好吗?”
依兰这时从嘴巴射来一箭刺骨的说话:“李思倩,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我脑海中徘徊不去的韩再新的语气声线忽然消失了,身上只觉得冰冷:“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取代了我本来想说的:“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依兰幽幽地道:“好。”
我咬了咬下唇,唇上传来韩再新吻过的味道。我叹了一口气:“回去吧,很晚了,我真的要回家,总之明天我把今天的事全部告诉你吧。”
依兰说:“好。”
我说:“那再见了,你快点回家去吧,天气冷,别着凉。”
依兰说:“再见了,好朋友。”
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才想起,结果我还是忘了说答应过细佬会跟依兰说的话。
但我已经背向依兰,上路了。
(二十三)
“自私和自爱、爱别人和自爱,究竟有什么分别?”
那天晚上,细佬没有问我有没有跟依兰说他交待过的说话,却问了我这个问题。
小四学生,怎么要去学百分之九十九成年人都未必搞得懂的道理?而我,才不过是刚刚踏入十八岁的所谓成年人而已。
“我也不懂啊。”我瘫软地伏在床上回答十岁的向善。
(二十四)
人生之中总有几次机会,我们要舍弃很爱惜的东西。是上天要考验我们割爱的能力、承受痛苦的能力、还是爱别人的能力?但当我们只想着自己多么痛苦之时,往往忘了去想上天的这一个安排其实只为了我们将来设想。失去过,在再次失去时,才会想起失去时的痛楚。珍惜这两个字的教训,永远从书本中学习不来。
无论是一个读书的天才,还是蠢材。
第二天小息时,我带着满布红丝的双眼,哭肿了比鸡蛋都要大的双眼,抱着一大包笔记去找韩再新。
他满脸不解地看着我:“你……”
我匆匆把笔记还给他,说:“虽然我很想读大学,但我想靠自己的努力。况且,就算读上了,也不会跟你读同一科。”
韩再新焦急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敢看他的样子,转身离开,眼眶又渗出了眼泪。
韩再新拉着我的手臂,我低着头说:“昨天的事,你就当作没有发生过吧。”
他拉着我的那只手,忽地显得多软弱无力。
我用力摆脱了他冲出班房,手臂上却清清楚楚残留着一抹锥心似骨的痛楚。
在爱情与友情之间,我选择了一种自以为是的东西、仿似正确的东西,但却又最失败的东西——名叫“道义”。
(二十五)
放学后,在依兰的家中,我把从韩再的数学科笔记交给她,依兰成绩最逊的就是数理。我骗她说,其实韩再新昨天只是说过篮球队的事便离开了,因为天气冷我们坐在课室内,而韩再新就坐在她的位子上。期间我去过一次洗手间,他离开之后我就在抽屉内发现这份笔记。
“在我座位的抽屉内?”依兰问。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说:“我打算追上韩再新还给他,但怎知在校内校外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之后在街上溜了好久才回家。”
依兰盯着我问:“为什么?”
我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才说:“可能是有一点点妒忌吧。”
我的难过不是装出来的。
我红肿的双眼也不是装出来的。
我知道她不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相反,她会因此而觉得很高兴。我对韩再新的情愫,作为最好的朋友怎会看不出来?一直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依兰把我紧紧抱着:“傻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永远都是!”
有一些朋友,只有你比她低才能当得上。
但也有一些友情,只有你装作比她低才能保得住。
回家去之后我躺在床上大哭,抱着韩再新的围巾,彷佛要把所有的不快和伤心都哭出来。
细佬跟我说:“家姐,你好蠢。”
是的,我真的好蠢啊。
(二十六)
韩再新有来找过我好几次,但每次都被我冷冷地拒绝了。
读着地理课本,我把自己的心,封印在冰冷的北极去了。
不久之后,韩再新和依兰在一起了。
依兰总是在我眼前展露她甜蜜幸福的样子,她说和韩再新去看戏、逛街买参考书、吃饭和温习。
她的眼神却透露出一股苍白。
快乐究竟是什么?我再三扪心自问,她快乐吗?
而我,又觉得快乐吗?
我不断回想和依兰一起说过的笑话、走过的街道、温习过的课本、读过的小说和故事;我不断回想韩再新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拥抱、他的吻。
怎么,总觉得那时候快乐得多了?
我把双手盖住眼皮,但快乐的影像却仍是一幕幕在眼前放映,眼泪一串串地从眼角滑落、滑落、再滑落,把快乐都滑落到地狱里去。
(二十七)
但陈奕华却说,韩再新根本没有承认过他和霍依兰的关系:“有次我问韩学长是不是和霍依兰在一起,他像仇人似的,一听到霍依兰的名字就凶神恶煞地说:‘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你说他们哪里像在谈恋爱了?”
离会考还有两个月,各考生都进入严峻的备战状态。我的模拟试成绩只属中上,刚刚过关但面对迎面而来的会考大军还是岌岌可危。有天从自修室离开时,竟遇见久违了的韩再新。
不,应该说他在等我。
他把一包东西递给我,说:“这是我的笔记,你拿去吧,我知道你模拟试考得不大好。”
我说:“我的成绩是中上的,哪有不好。”
他截着我的去路,硬把笔记塞给我:“别和自己的前途斗气。你要靠自己,那就靠自己的本事看懂这些笔记吧。”
我心里想起那个晚上,那温暖的感觉令绷紧许久的心软化下来。何况我知道韩再新有多出色,他的笔记我着实是很想要的,但一想到依兰,我就跟自己说不能要。
韩再新彷佛看透我的矛盾,说:“你是怕霍依兰知道吧?”
我望向他,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不要把我不喜欢的东西塞给我好不好?”
我讶异道:“什么?你不喜欢依兰?你不是和她在一起吗?”
韩再新一副无奈的样子说:“是有在过一起,但不够两个礼拜就分手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我和韩再新才不过半个晚上,依兰却能和他在一起足足两个星期。
韩再新盯着我的脸问:“你……觉得难过吗?”
我眼眶中的泪水打滚着,勉力地不让它们掉下来,我转过身背向他。韩再新续说:“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你知道吗?”
我低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骗人的吧!不喜欢又怎会和她在一起?”
想不到我心里的醋意竟那么强烈。我承认,我非常非常的妒忌。
韩再新说:“我从来都没喜欢过她呀!我喜欢的人是谁难道你不知道吗!?”
沉默,是空气里的唯一声音。
我咬着下唇,眼眶里打滚的泪珠终于滴了下来。韩再新的味道又从回忆中升起。
“是她四处跟人说我和她在一起了,我可从来都没有承认过!”韩再新说。
我慢慢转回身来,但视线仍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可是你最后还是跟她在一起两个礼拜了。”
韩再新的声音充满苦涩:“那是我一生中最错的决定。”
我抬头望向他,只是他青筋暴现,极度愤怒。
“她烦得不得了,我真的受不下去了。”韩再新说。
我呆了一会才说:“依兰是个好女孩……”
韩再新皱眉,叹口气:“凡事不要看外表那么肤浅,霍依兰这女孩子心里很黑暗的。”
我说:“你不要这样子说她啦!她是我好的朋友,她的性格怎样我最清楚。”
韩再新声音软下来,像在怜悯我的无知:“她现在跟城寨的飞仔在一起了,那你知不知道?”
“什么!”我大惊:“这怎么可能?”
“我都说了,你又不信。”韩再新说。
韩再新摸了摸我的脸说:“你没事吧?脸色很难看。”
“我……我……真的很难相信。”我忍不住拉着韩再新熨得笔直的T-恤说:“你看错了吧?那不是依兰来的!不是依兰来的!”
韩再新温柔地说:“真的,我不骗你,那是真的。”我激动地敲打着韩在新的胸膛,竟忍不住号啕大哭。
韩再新像松了口气般,轻轻拍我的背。
因为我知道他没有说错,依兰的内心的确是很阴沉、很黑暗的。
因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韩再新没有像那天晚上把我拥抱着。纵然我感觉到双方都那么渴望重温那次的拥抱和热吻,但我们二人之间却彷佛多了一幅无形的墙,把我们的身体和心都隔开了。
而这一道墙,有一个名字叫做——霍依兰。
如细佬所说,我真的好蠢。
我因为想保住一段友谊而拒绝了最喜欢的男孩子,还把最好的朋友推给这个男孩子,依兰是不是已看穿了?所以选择变坏呢?如听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中所说:“爱情是不能勉强的。”但偏偏我们青春时总是那么天真和自信,每一个人都偏偏要真的在身上经历过、心痛过、受伤过,才肯相信那些被说到烂掉的老生常谈。
会考发榜之前我都没有再和依兰说话,虽然在考场有见过她,但她身旁总是围着一班飞仔,我没有机会去说上一句。她看似很享受被男生包围着的感觉,我只感觉和她之间也出现了一道厚厚的围墙。
比城寨更高、更黑暗的围墙。
我清楚记得她那晚在冰冷的街上问我的一句话:“李思倩,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这时我真的很想冲向前,用同样的语气质问她。
可惜我没有。
我恨我自己,竟然没有冲上前质问她这句话。
我没有这份勇气。
(二十八)
十八岁,就是霍依兰一辈子的岁月。
(二十九)
一个把自己写进悲剧剧本中的人,无论生活多么值得高兴和快乐,她都只看到黑暗的一面,无法看见光明。
在八十年代时,城寨中的毒贩早已迁出,光明街也再没有人卖****,没有人再吃狗肉和跳脱衣舞,赌馆倒闭了,捞家和黑社会也搬出了城寨开始新生活,除了当中的几间一楼一还在生存外,城寨的黄赌毒已几乎销声匿迹。
在依兰十八岁的时候,九龙城已没有多少黄色架步。
但依兰在十八岁的时候,却在九龙塘第一次出卖了她的肉体。
同时堕进了黑暗。
九龙塘,那个她曾梦想着像个城堡的高尚住宅区,但其实内里却开立了许多情侣宾馆。
在殡仪馆内,听大牛的朋友说,依兰下海之前已献身给一个不爱她的男孩,而那个男孩竟爱上自己最好的朋友。依兰说:“我的身体早已不存在了,送给谁都可以。”
她的第一次下海,就是在重考发榜的那天晚上。
我考上了预科,她落榜了。
我的心在抽搐。
人生中的成成败败,有这么重要吗?为了脸子,为争一口气,为了得不到的东西,有必要让自己沦落至此吗?
为了一个韩再新,有必要把自己推向毁灭的边缘吗?我很清楚明白,依兰心中根本不是为了韩再新,而只是由韩再新幻想出来的王子、城堡、九龙塘的富贵生活、傲视别人的身份、能给住在城寨的人一张臭脸的资格。
因为我们都是在别人的臭脸和鄙视中长大的,因为我们都住在九龙城寨。
她自杀的前一晚,我在蔡医生的诊所碰见她。她以前从来不去东区的。我听见蔡医生跟她说了一句我从小便听熟了的话:“一个礼拜内别接生意,回去吧,诊金免了。”
当我见到依兰从诊所出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疯了一样质问她、骂她,甚至打她、吐糟。
我这辈子都没有这般生气和伤心过。
依兰只是冷冷地站在诊所内,低头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最后还是蔡医生把我拉住,依兰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李思倩,我们早已经不是朋友了,我的事以后你也不用管了。”
这也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十)
我在蔡医生诊所哭闹,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依兰当教师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能否承受得住。结果蔡医生抽了许多枝红双囍后说:“我们做医生的要有职业道德,不该透露病人的情况给任何人知道。”
他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又道:“不过我这间诊所是无牌经营的。”
那个晚上,听说霍家的吵架声震动了整个东区,还有摔破声、哭叫声、打骂声、尖叫声……最后是跳楼声。
依兰的父母说,依兰跳下去之前告诉他们,自己被四个男人轮奸了。在光明街,在那个说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死飞仔面前。
那个死飞仔,别号叫“大黄蜂”,那个小时候说他父亲操过我阿妈,十七岁时问我要不要去当妓女的大黄蜂。
依兰离开之前哭着向父母说:“对不起,我无法再活下去了。”
依兰终于逃出了那个能望向天空的囚牢。
她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