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豹的案子很快在大理寺审理,莫离和梅秋菊去看。只见堂下跪着一个五六十岁花白头发的老人,瘦骨嶙峋,皮肤是长久不见天日的暗黄,袖口处依稀可以看见,纵横于躯体的道道伤痕,有新有旧,骇人无比。
大理寺卿每陈述一条罪状,他就机械性地跟着磕头,连声唱喏。
“嫌犯孙豹,于两年前户部一案,弄虚作假,故布疑阵,扰乱执法,汝可知罪?”
“草民认罪。”
“嫌犯孙豹所作伪证,致使梅家满门抄斩,从者十三人处以绞刑,其中梅双全因才学第一,处流刑,非有诏不得入京,祝明理等八人伏诛,杜蘅芷等五人在逃。汝可知罪?”
“草民认罪。”
……
他的额头高高肿起,磕出一层血痂,膝前地面也被他的血迹染红。围观之人却鲜少有对他报以同情的,他们大多是梅秋菊之类的“罪臣”之后。当年那份十三人的处斩名单也成了光荣榜和荣誉证书,“新派”之人皆以榜上有名为荣。
“户部一案影响深远,朝野震惊,嫌犯孙豹快快招来,汝系何人指使,陷害忠良?”
“草民……不知。”
孙豹俯身在地,长久不起,翁着声音回答。
“来人,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大理寺卿吹胡子瞪眼,将签子扔在地上。孙豹听到那清脆的声响,便耸着肩膀颤抖,像害了病的人一样觳觫不止。
行刑台就在阶前小庭院,板子打在他的臀部,像是打在一坨烂肉上一样,没几下便洇出红褐色的血迹,身体上其他地方的伤口也裂开了,把本就脏污的布衣染得煞是好看。
莫离捂住启小明的耳朵,遮住他的眼,自己也有些观感不适。
这二年来,孙豹到底经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二十大板很快打完,孙豹又被拖回堂前,再没力气跪下,便很没样子地趴着。
“带人证——”
一个束发青童被带了上来。
“前户部尚书门童某,证实汝与楚家交往过密,案发前,曾与楚某密谈,时间长达两个时辰余,可有此事?”
孙豹眼中浸出了眼泪,哽咽着说:
“那是,草民的私交,与,本案无关……”
惊堂木“嘭”的一响。
“嫌犯孙豹,背后指使你之人,是否为楚某?”
孙豹的眼泪刷刷刷地下来了,他枉顾额上的鲜血,砰砰砰地磕头。
“不是,不是!是草民自作主张,草民和梅尚书有私仇寻隙报复,和,和楚家,无关……”
莫离难以直面接下来的血腥,带着启小明先行离开了。
在大理寺外,莫离偶遇了一个青年。他站在墙角一隅,久久凝望着墙内,时不时长叹一声。
“公子不进去看吗?”莫离拱手作揖。
“唉,进去只能更伤心罢了。”青年回了一礼,又向莫离解释道,“小生名叫孙有,孙豹是我的,叔父。”
交谈得知,孙有小时候家境贫寒,多亏叔父救助方能继续学业,因此和他关系亲厚。孙豹其人,虽然贪财好色,帮着楚家做了不少坏事,为人却忠厚,未曾说过一句楚家的坏话,也未曾薄待过自己的兄弟、后辈们一毫。
两年前,孙豹突然消失了。没多久,婶婶和表哥也都一起不见了。虽然知道里面势力盘根错杂,孙有仍然尽着自己微薄的力量,在找寻他们。
为了信念战斗的过程,本就要有所牺牲。没有对错,只有胜负。
看着孙有渐行渐远的背影,莫离觉出理所应当的悲凉。
“回家,回家!”
启小明将温暖的小手伸进她的掌心,拉拉她的衣角,坚定地说,“我们回家!”
“好!”
……
那之后又有了二审、三审和四审。孙豹咬死不松口,审讯终止于他以头抢地,死在大理寺堂上。
“楚家是被——,冤枉的!”
很多人目睹了他的死亡,很多人听到了他临死前的泣血之言。有“新派”那些人,也有纯粹看热闹的人。
本来大理寺审案件,是不会允许一般人旁听的。但这个案件特别而且轮回次数多,一方面大理寺无暇清场,另一方面上面的人也有意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所以大理寺门口就呈现出了门庭若市的景象。
有人说,孙豹之所以忍受皮肉之苦,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在人群中喊出这句话。
不过很快,大理寺拿出一纸认罪书,推翻了这个言论。认罪书上写着“本人孙豹系楚某指使犯下若干罪行”,底下画着个鲜红的血手印。
“大哥,”楚介怀抹了把泪,无比心酸地说,“你知道那手印怎么来的吗?我在里面的朋友说,是他们砍下了老孙的手,按上去的……”
“老孙他,为了咱们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行了行了,”楚介亭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死都死了,还在乎一只手干什么。”
……
没几天,案件又峰回路转。
孙豹的长子孙福,突然抱着他父亲的排位,到大理寺门外长跪不起,见着来往行人就哭句冤。看门小吏来赶他,他就往后退两步,继续跪着。
孙福身体又弱,推搡两下,就抚着胸口哎哟哎哟叫唤,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就怕没剩几口气。小吏不好大打出手,否则围观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们。
孙豹那件事,本来影响就不好,民间说法众多,对上面的人颇有些微词。
封南樯没想到自己搬的石头砸脚上了。或许他没想到的是,孙豹这个色利中人能有此等气节;他没想到,楚家重压下,也有一批纯臣在。
再说梅秋菊,自那天回来后,就积极和“新派”的人联系,尤其是当初十三人的家属、遗孤和朋友。在京城建立起一个小小的圈子。
他们一边畅谈理想,一边积极配合着查案。
“秋菊兄,哪里去?”莫离看他衣裳也没穿好,就急急冲冲往外跑,随口问了句。
“我去确认件事情,莫离小姐。”他张了张口,终于没能说下去。
莫离没想到,这匆匆一别,竟是,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