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绵小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客舍里,脚步声渐起。
雪幽静静坐在火炕最里侧,看着黑袍掀开后露出的一张张熟悉面孔。
此情此景不禁让她想起连港咖啡馆的那一次见面。事情还是差不多那件事情,人却已经换了一拨。
这一次,杜云说的十分简略,点到即止,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写着了然于心与绝对服从。
如今的雪幽,也不再是只能远远躲在一边的稚嫩新人,而是历经战火洗礼后,足以独当一面的亲历者与参与者。
斩杀依魅舞的任务,她亦将作为主力,站在交锋的最前线。
“如今有了玄月,我再去把昭咫司鼓动过来,应该就来得及加入这面的战局了。”杜云沉吟:“但雪幽你毕竟实力尚浅,还是先在庭耀的掩护下隐藏自己,追求一击必杀。”
见雪幽点头,他顿了顿又问道:“雪幽......你可真想好了?”
那时她正凝眸望窗外,风起雨丝撩动发梢。
“我意已决。”她轻轻道,似要将决心融进雨滴,一同洒向这万里河川。
杜云剑眉微挑。
“好。”他似乎极为放心,点了点头,又转而问向莲沁:“这回你可听清楚了?”
莲沁面无表情,唯有声线微不可查地颤抖:“佛尚且要度有缘人。我只是人,度不了她。”
这一次的会面很快便结束,杜云第一个起身离开,雪幽却悄悄拉住了庭耀的袖子,眼神示意他留一下。玄月也暂且回避,屋内只剩下二人。
“?”庭耀被拽着袖子,微微侧头用眼神询问。
“对不起,我要向你道歉。”雪幽定了定神,郑重道:“有件事……我一直骗了你。”
“嗯?”
“九冥……进阶源器,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
那金眸吃惊地张大了一瞬。
“但我当时还是收下了……”雪幽一直低头自顾自地说,此刻猛的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也就是说,我们俩当时并没有两清。
我还是欠你的。
所以,这个给你。”
看着那清香四溢的玉盒,庭耀咽了咽唾沫:“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天山雪莲。”
“咦?你怎么知道?”
“为了传说中千年一出的雪莲,三大集团军会师温玚关,想不知道都难。”庭耀扯了扯嘴角,似乎也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了。
当真好厉害一丫头。
嘿,雪幽一听更加满意,这就应该跟进阶源器的档次差不多了。
看庭耀的神情好像在措辞推脱,雪幽恶狠狠说道:“不许拒绝,给你就拿着!”
庭耀眨了眨眼睛。
“你很讨厌我吗?”指着自己,他突然说。
“啊?”
“不然你为什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雪幽目瞪口呆。
“也是。”他喃喃自语,神情有点失落:“几次见面,好像都没给你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
“不,不是……你理解错了……”
“难过。本以为能交个朋友的……”
“我没有……”真是天大的误会,雪幽拽住他袖子:“我,我道歉行了吧,你别不高兴……”
庭耀悄悄瞥一眼她手中的盒子:“那我不要。”
“我也不要。”雪幽可没被他绕晕,快而果断地把盒子嫌弃一撇:“谁爱要谁要。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好了。”
然后扭头就走。
门砰的关上,阻断了庭耀憋屈的目光。
重重叹一口气,他无奈摇头:“这败家丫头。”
天山雪莲啊,说扔就扔。
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打开盒盖看看:“行吧,我先帮你收着。”
潇潇细雨似乎就要停了。曦媚坐在床边,正为寒烨擦身换药。
“要开始了吗?”他突然轻轻问道。
“什么?”她语气自然。
“一件等了太久的事。”他说。
动作一停。
“嗯。”她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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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来,莲沁返乡休学,灵瑶依魅舞继续她们见不得光的“研究”。为了不引起学院注意,滢殇月依然存在着,灵瑶二人甚至常常带着若璃上城,这平衡倒也微妙。
这一天上午,灵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出乎意料可似乎又是必然。
“我不能再在村里蹉跎了,可不可以,让我归队上城......”莲沁哭哭啼啼地哀求着,好不可怜。
“我知道了,我与你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从此你是队长我是队员各司其职仅此而已......”
“切,没用的女人,”灵瑶当即嗤笑出声,对依魅舞不屑道:“看看她摇尾乞怜的样子,连退队的魄力都没有!”
依魅舞眼波流转,轻笑着不置可否。
于是中午时分,莲沁再一次进入了滢殇月基地,随二人出关通宵,留宿齐洱。
“若璃,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杜云盘腿坐在地上,问道。
雪幽二人栖身的小房间内,如今竟塞下了六个人。为了明天的行动万无一失,所有人都提前入了边城,待天亮之后各奔其所。
若璃坐在炕头最里侧,几乎将脸贴在了冰凉的窗上:“我说我最近要闭关冲天玄。”
“修炼吧。”庭耀说完就灭了灯,众人在黑暗中归于寂静。
于黑暗中流逝的时间,犹如死神的倒计时。雪幽闭了闭眼,终究心神不宁地睁开,茫然地盯着一片漆黑发呆。
“在想什么?”身旁突然传来嘶哑的问话。
其余人都已入定,只有雪幽低声回答:“希望我的努力能派上用场。”
若璃淡淡打量了她一下,微微颔首:“你很不错。比莲沁那傻瓜好多了。”
“傻瓜?”雪幽吃了一惊:“为、为啥这么说啊?”
若璃没有再看她,自顾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一声:“也好。如果一直没能讲出来,也会蛮遗憾的吧。”
“你说,连自己三年室友的籍贯都搞不清楚,还能不算傻瓜吗?”
“我与莲沁、修篁是一个县的。预备异能者时,我们甚至见过面。”
雪幽的双眼缓缓瞪大,感到自己正在揭开一层深藏已久的面纱。
“但他们应当是不记得了,记性也真够差的,估计对当年的依魅舞也完全没注意过吧。”
依魅舞竟然是连港人?!雪幽的第一反应便是恶心,心中眷恋的故土是那般神圣,怎能与其扯上哪怕一丁点关系。
若璃却在摇头:“她不是连港人。我虽不能探个一清二楚,但至少确定依魅舞的来历十分复杂。”
“连港的籍贯,甚至凤岚的身份,恐怕都只是一个幌子。这个人到底从哪里来、又是为何而来......”她冷笑一声:“你见过十岁的小女娃涉毒吗?”
雪幽极度震惊的表情被不断刷新,不等她问出口,若璃便略显不自在地扭了扭头,道:“既然都说到这里了,那便听听我的故事吧。”
“我来自一个并不宽裕的农民家庭,因为我的弟弟而出生。”她点头肯定:“是的,应当是这样。从记事开始,我就习惯了做一个称职的姐姐,为他开路,也给他让路。”
“可六岁那年,我第一次有了抵触的心理。”若璃伸出手掌,看着黑袍衬托下更显惨白的肤色:“即使事先已经打过预防针,家里不大可能有闲钱供我当异能者,可当爹真的让我退学回家时,我却第一次拒绝了,而且无比的坚决。我从未闹得那样厉害过,当时着实折腾了好一阵子。”
“现在想想倒十分神奇,”她扯了扯嘴角,似也感到有趣:“那时候的我难道是有冥冥中的直觉,这就是看到外面世界的唯一机会?”
“但我还是没能拗过父母,准确说是爹。娘从来不违逆爹的意思,看我驴犟挨打也只能抱着我一起哭。”
“于是那天我被暴力退学了,趁着教室没人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那个天天像鬼魂一样阴森森缩在教室一角,没人愿意接近的小姑娘主动走了过来,”若璃目光遥远,竭力回忆着依魅舞当时的情态:“‘为什么要走?没有钱了吗?’”
“我当时没理她,准确说我对整个世界都麻木了。直到她把一沓厚厚的钞票递到我面前:‘给你。’”
“那么刺眼的红色。就像邻居家挂起的腊肉一样,给我带来天堂般的憧憬和深渊般的痛苦。”
“雪幽,你知道吗,”她转过头直视着雪幽,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情感起伏:“我真的恨透了贫穷与落后。它让人从最根部开始,变得不像人了。”
“可很多时候,人们明知如此,还是会前赴后继地跳进这个怪圈里,包括我自己。”她突然一顿:“对不起,我跑题了。”
“之后,我便开始为依魅舞工作,起初只是为了钱。只要钱打回了家里,然后随便扯个理由,爹娘便会欢天喜地地相信,恨不得把弟弟也送过来享福。
可惜他没那个天赋,就算有,我也不会同意的,异能者的世界可不是英雄故事。”
“再然后,我能接触到的越来越多,逐渐知道了这些钱有多脏。”若璃收敛了全部表情,面若冷霜:“为了明天,我真的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我知道她只是千千万万涉毒者中的平凡一个,除掉她并不会让这个世界美好多少,”她直勾勾看向雪幽,目光之犀利直叫雪幽内心下意识地战栗:“但是,我碰见了一个,便要竭尽全力地消灭一个。”
“不为别的,老娘无愧于自己。”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雪幽平静地开口:“你都为依魅舞做过什么?”
“所有。”她同样平静地回答:“不仅是制毒贩毒的所有,我自己也做过‘木头’。”
雪幽感到呼吸困难。
“也就是说,”雪幽艰难地说着:“依魅舞不是炎宁人,却有着炎宁凤岚的身份,而且六岁以前就受过蛊毒的专业训练......”
“莲沁,不,杜云,知道这一点吗?”
若璃点头:“杜云自然是知道的。至于莲沁,到现在还以为是她把我拉进了正义的阵营呢。”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姑娘。”
希望她已经醒过来了。可又不忍,那场美梦不要连碎片都化为齑粉。
“那他也一早就知道你会制毒?”
“我虽不是念师,却并不意味着在蛊毒一道上就没有天赋。蛊毒不过是从妖魔身上剥离的毒素寄生物,稍加改造很容易用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点若璃没有瞒着任何人,但她只告诉了杜云的一点是,她一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无节制的自我复制、鬼魅般的传播速度,妖魔身上这些可有可无的寄生物,有朝一日可否转变为它们的终结者。
这其实是一个很天才的想法。如果分享到顶级念师界,可能真的会掀起一场革命。只可惜,若璃内心深处不相信任何人。
因为从没有人,真的帮到她啊。
“你们值得有更好的未来。”哗哗雨声填补了沉默的空白,若璃轻轻说道:“我会坚决完成自己的任务,也请你们,不负众望。”
雪幽当时并未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只是坚定地点头。
那晚小楼春雨,一夜无眠。雪幽脑子里循环着若璃说的最后一句话:“世界是你的,别被它禁锢。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