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化作墙壁上一道又一道划痕。当几排“正”字落笔,天光终于卷破彤云,城门开了。
稀落的人声在远方响起,天光明媚微风柔和,好像只有脚底山丘一般的雪路还在默默证明着什么。雪幽深吸一口复又清冽的空气,回头最后看了眼承载一月记忆的小屋。
“我还是想去。”庭耀走过她身边,她直截了当:“正好也该练练胆子。再如何可怕,又不是我的错,我不该承担代价,更不该拖大家后腿。”
“害,老杜你还不了解吗,”庭耀冲着杜云的背影一挑眉:“如果谜底就在那里,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困在关外城一月有余,一行人已经毫无悬念地错过了期末考试。虽然这意味着又要补考,但显然无人把其放在心上。不管怎样,回家过年。
成为异能者后的第一个年,雪幽真的非常期待。
她曾悄悄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终于要上演了。
这么久没有赶路,重又放开四肢驰骋,雪幽心底还真有些恍惚。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好像把些尘封已久的东西也打开了,分外畅快。
许是暴雪初霁的缘故,荒原上几乎不见妖魔,万里雪氅环拥天穹四野,行走其间的人仿佛墨迹一点,身影无穷小,心却无穷大。
走过几百里,远处渐有山和云显出身形。天气极好,目力极佳,雪幽一眼便看到那山脊之间,云海翻涌而下。
那般难言的壮阔寂寥几乎让她忘了呼吸。
“嚯,有云海。”杜云也看到了,乐道:“好兆头。”
庭耀也望着,喉结微动:“嘶,想过去玩玩。”
“那你就去呗,正好趁着附近没人,赶紧的。”
玄月看得一脸神往,听到这对话一愣:“啊?这离得那老远,要去一起去嘛,干嘛让我们干等着。”
“不,我们正常赶路。”杜云一笑:“他追得上。”
“追得上?”玄月还没明白,庭耀便已后退几步,朝雪幽一扬下巴:“要不要一起?”
雪幽:“你,你不会是要——”
呼啦翅响落在心跳节点。灿金色的羽翼掠起微风拂面,少年似是看了她一眼,脚尖一点便滑入了遥远天际。
雪幽呼吸一紧,猛地调动源力,翼展近三米的黑翼挣甲而出,嗵地窜上了天空。
庭耀正悬浮在半空等着她,有光扬洒而下,好像少年天神微服私游。雪幽看得有些出神,他却忍不住笑出声:“放松点,四肢不用跟着使劲。你看你,都成大猩猩了。”
一盆凉水浇灭气氛,雪幽只想撕个天缝钻进去。
庭耀瞟了一眼云海的方向:“跟紧我,放松。”
双翼一振,他如鱼入水飞掠而去。雪幽便也学着他的样子,胳膊自然伸向两侧,精力集中于操控翅膀的扇动。
这双翅膀宽阔而有力,气流将身体稳稳托在半空,可雪幽总有种不接地气的虚浮感,随着高度不断抬高,她偶一往下瞧,差点把自己吓得摔下去。
“雪幽!”也把庭耀吓了一跳,慌忙拽了她一把。雪幽重又扑腾了两下,直捂心口:“我妈呀,怎么这么高,吓死我了......”
“你放心,再怎么也不会摔的,你就放心大胆地飞,”他说着稍稍放了力,但还不敢完全松开她的手腕:“但你不能不敢看下面。藏到关键时刻救命的底牌,不能留隐患。”
雪幽咬紧嘴唇,点了点头,缓缓看向下面。
手腕上的力猛一收紧。
“没事,没事。”她自己摆了摆手,抿紧嘴唇感受着视觉失重的冲击。这是挑战,但也是她的殊荣。抬头望向前面,马上,她就能俯身冲进那万里云海......
隐有水气扑面而来,拂过交叠的手腕,渐渐松开、舒展,转而拥向云山雾海。
雪幽曾羡慕过鸟瞰,但如今才知晓从前的一切幻想都是苍白如纸。这功法让她失去了很多,随着境界的提升,坚喙、利爪、化形,直至体内再无一滴人类的血液......但就像身挂枷锁却甘饮烈火,生而为人却可得遇这般恣畅,纵是身铁俱焚,纵是曝尸龙荒,
也愿了。
云朵远看白软如棉花糖,近看似屡屡白絮,穿云而过时又是水雾缭身。她想抓住云,到手的却只有一团湿润。于是便只管享受此刻,猛一收翅扎进云层,再噗地窜出,在层叠云块之间扎猛戏耍。
像只小黑龙。庭耀平躺在厚厚的云丝被中,斜睨着不远处玩得欢脱的同类。这把戏都是他玩腻了的,如今啊,还是静赏云卷云舒更舒服,赛神仙。
“好啦,雪幽,慢一点。”稍留了十几分钟,他便清清嗓子,振下翅膀腾了起来。“你再搅和一会儿,底下就得下雨了。”
“噢,好吧。”小黑龙不情不愿地从云里探出个头,张翼滑到了他面前:“该走了吗?唉,也是,再久也该追不上他们了哈。”
“再久你的源力也该不够用啦。”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不遮掩的小孩子心性,庭耀似是觉得好玩,伸手弹了下她的小脑瓜。他乐滋滋走在前面,雪幽却还在后面闷闷不乐地想,是哦,庭耀都洞天境巅峰了,又适应了这么久,兽化的消耗肯定比自己小得多。真是羡慕,不然能多玩一会儿的。
回程需要迂回会和,二人贴着山脉的走向下降。穿过高处的云层,山峦之上还飘着一层云雾。崖壁陡峭之处,云海戛然而下,形成倾泻铺陈的云海瀑布。
云层缓缓涌动着,犹如天经地脉的律动。雪幽边向前飞,边巴巴地低头望着。
前面的破空声忽地一转。
雪幽一愣,便见庭耀急冲而下,湮入云海,几息后倏地冲破云瀑,羽翼和着阳光在水雾晶芒下闪如万丈星辰。
“好耶!”她用尽全身力气欢呼,一跃冲下。破云的瞬间好像星河宇光都在向她而来,那时心跳与情感疯狂宣泄,谁也说不清究竟心因何动。
二人临近丁城城墙才与队友会合。只能眼巴巴瞧个翱翔天际的影儿,玄月这回算是把雪幽狠狠地记恨上了,雪幽一路哄了半天才稍稍见好。边城并无什么春节的气氛,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行人有说有笑倒硬是烘托出了一团喜庆。
直到街口远远地望见一团身影。
庭耀皱起眉,而雪幽的表情活像白天见了鬼。
好像瞬间掉回人间。
糟了,这回真是玩脱了,那件事她竟然一直都没告诉玄月。
她赶紧先一把拽住玄月的手,玄月疑惑地“啊”了一声。
那身影随着接近而清晰了,竟是一个小男孩驮着一个没了四肢的小女孩,在地上一点点匍匐。
“行行好,行行好......”双膝擦地,爬得很慢,却无比精准地接近着这群年轻男女。小男孩放下小女孩,开始不停地磕头,小女孩也要跟着磕,但没有手脚的她掌握不住平衡,直接扣地不起。
玄月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眼中露出不忍,而雪幽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同情,她心中更多的是直觉般的警戒,如临大敌。
“哥哥姐姐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和妹妹从小就和爹娘走散了,现在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哥哥姐姐赏我们口饭吃吧......”引人恻隐的童声声泪俱下,小女孩费力抬起的眼睛蒙着水雾和痛楚,玄月心里一揪,甩开雪幽走上前:“你妹妹怎么——”
“姐姐,求求你救救我们吧!”男孩突然一声高喊,嗵地窜起抓向她的裤腿。雪幽还没来得及抓回玄月,紧绷已久的神经就直接替她完成了反射,待她的意识反应过来,那小孩已经被一脚踢飞。
“闪得好。”但这一脚不是她踢的,她只是闪到了最边上的杜云旁边。而此时挡在玄月身前,缓缓收回脚的,竟是莫凌。
他的动作甚至比雪幽还要快。
神情静如一潭死水,莫凌先是转了转自己的脚,然后回身,蹲下,一下一下拍着玄月的裤腿。
“没有人告诉过你,”他说,“尼布楚的乞儿身上沾了多少脏东西么。”
“什么?!”玄月瞳孔一缩,再抬头看向远处蜷缩在地上的孩子。
莫凌沉默着蹲在地上,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掌。
似是痛极了,男孩躺在地上挣扎不起,女孩惨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饥寒交迫的身体却终于到了极限,一摔直接晕了过去。
玄月和男孩同时僵了一瞬。她在剧烈挣扎,而男孩像是突然获得了全身力气,一头重重磕进土里:“姐姐,我求求你!我没有,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我不脏,只求求你救救我妹妹,求求你,求求你......”
新岁将至的边城灰蒙蒙的。男孩嚎啕大哭,哭声却穿不透这天空,也穿不透他这一出生就深深陷进的,唯有碾碎下沉的泥潭。
莫凌站了起来,抬起一只胳膊拦住玄月。
“别听他的。那也不是他妹妹。”
然而玄月的呼吸在越来越快。她不敢相信,在本该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的年纪,有些孩子竟在遭遇这些。
她当然知道有孤儿,当然知道有意外,可这,眼前的景象,太离谱了。
足以让他们的文明羞愧。
“我得过去看看。”她按下莫凌的胳膊,那手臂竟无一丝力气:“那女孩应该是饿昏了,我会小心点。”
“姐姐,我没有......”那男孩还在哭求着,疯狂摇着头。
“我知道,姐姐知道!”玄月一步迈了出去:“姐姐这就过来——”
“你信他还是信我?!”银瓶乍碎,躁狂的情绪喷迸而出,莫凌像突然发了疯,双眼通红,愤怒杂着哭腔一起糅进这暴喝里。
“我当然信你啊!”玄月的大脑差点被他震得停止了思考:“你干什么?!”
莫凌的双瞳已经缩成一条竖线:“我干什么?他身上沾了蛊毒,你听不懂人话吗!你是没见过寒烨当时那样吗!”
“可他才多大!不管他之前是怎么弄的,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孤儿饿死在大街上吗?我都说了我会小心的!”简直莫名其妙,玄月的火气也毫不示弱地冲了上来:“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能有这种事!”
“你以为这是什么时代!”他的嗓音溅着血点:“战乱、死人、强大欺负弱小,这个时代就他妈是最多的!没爹没娘的小孩能从这里一直排回连港,你他妈只是从没睁开你菩萨的眼睛去看过!高高在上的装什么慈悲啊,我最恨你们这种人,都生在安乐窝里还要拿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对我们指手画脚!”
玄月眼中的冲动在逐渐消退,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更是浑身一抖。
......“我们”,是什么意思?
他眼中的暴虐却渐次翻涌,渐成溃堤之势。玄月突然害怕起来:“莫、莫凌......”
“莫凌!”
冰凉指尖抚上脸庞,莫凌瞳孔蓦地一放,是她又哭了:“对、对不起,我不去了......”
“你就当我刚才的蠢话是放屁吧,你,你冷静点......”
他眼里闪过几点转瞬即逝的泪光,倒映出那些被她遗忘的记忆,炎海、梦话、疑心、闪躲......有什么东西在模糊间逐渐清晰,她猛然意识到刚才的自己有多么可恶,悔恨在她的心头肆虐,这手心沾满他的冷汗,也开始染上她自己的了......
“唉。”杜云烦得直揉太阳穴,掏出几颗辟谷丹远远甩了过去:“赶紧滚。”
莫凌站在玄月眼前,两个人却好像隔了千里远。他要变成一个陌生的空壳了。
玄月已抓不住自己的呼吸,更不知道哪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跑得无影无踪。风吹起漂浮尘土,噩梦却永远不会醒。
和玄月一样,雪幽也从未见过这般的莫凌,但看杜云庭耀都一脸平静,自己好像也唯能沉默。
他的呼吸渐渐慢了下来,一把甩开玄月的手。玄月手足无措,然而莫凌没有再看她一眼,身形一闪,径自离开了。
玄月扑通蹲到地上,双手捂脸小声地哭起来。
雪幽担心地走过去,手刚放上她的肩膀,就听她说:“雪幽,呜......”
“我犯了这辈子目前为止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没事的......”“我,我虽然平时总爱跟他吵,但我真的没想过要这样伤害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她哭得更伤心了,跌坐在地:“但我早该知道的,就差一点了,都怪我......”
“别这么想,莫凌他不会往心里去的,”庭耀也蹲了过来,面露难色:“额,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好,但是......他从小经历过多少回了,自然分得清好赖,不会把你这个当回事的。”
雪幽听完顿觉心肌梗塞,还好杜云突然开窍:“你是关心他的,也道过歉了。”
寒烨叹口气:“先走吧,莫凌应该会自己逛一逛,然后就在学院过年了。”
这段路后半程的气氛截然不同,雪幽心里其实更是自责不已,这时候才把一切马后炮似的说出来。玄月倒也没顾得上想她为什么会先知道,只一路耷拉着头。
“所以那些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寒烨问,“老实说,我真不太清楚。”
“就是人贩子拐来当木头的,”杜云可以说是非常直白:“先试一批药,耐受好的卖给西区,不行的就扔到大街上,讨得到钱也算创收,死了也有昭咫司帮他们收拾。”
“昭咫司到底有个屁用?”雪幽脱口而出。
杜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雪幽,这是平衡。有了足够的光明,黑暗才能成为阴影。”
庭耀:“这些孩子还算好的了,最起码还有希望活下来,熬到成年了还能加入团伙分一杯羹,再不用乞讨。”
杜云一乐:“对,不是还有个故事嘛,有个忍辱负重的玩了二十年碟中谍,最后一举把当初拐卖他的团伙检举落网了,这不爽翻?”雪幽听着,眉头稍展,最后也跟着乐了几声。
唉,也是,她已不再是满脑子童话故事的小孩,她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两面的,人类社会的阴暗面从前有、现在在,以后也会永存,但与此同时,希望与人性万古生辉。
“别难过了,”她拍拍玄月肩膀:“我们永远是战友,而且莫凌已经得救了,他现在同样拥有未来。”
“我明白的,”玄月吸了吸鼻子,“我还是很同情那些孩子,但我更在乎的,是重要的人。”
“害,这就完事儿了嘛!”杜云大臂一伸,揽到了每个人的肩膀:“走起,过年记得喝一局啊,把狗子那混蛋也叫过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