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霁然和易清尘便以老婆老公相称。
最一开始,易清尘接到霁然的电话多少有点忐忑。听霁然在电话里叫自己“老婆”的时候浑身刺挠。日后,倒是觉得这个世界上能有个让自己惦记的人也挺受用。这一点点虚伪的温情,让身处陌生城市的她不再那么惧怕漆黑的夜和孤独的冷。
霁然在这个时期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苟言笑的他开始跟同事们有说有笑了。在工作的时候一接到易清尘的电话说话的语气都让人觉得肉麻。下班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何,突然就微笑起来。那段时间,他们经常通电话,晚上一聊就能聊上几个小时,声明一下,他们聊不出什么风花雪月,倒是能因为鱼豆腐凭什么在火锅店里算是荤菜争执地面红耳赤。易清尘在这期间也一日比一日笑得令人信服。在她内心的角落,明知这一切可能只是一个玩笑并且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她也只是他情感空缺中的一个替身,但她依然会倾上所有的实力陪他演下去,并对这场戏的真实程度保存着狂野的幻想。
工作虽然繁琐,但是易清尘凭着一股子倔劲儿做得有声有色。老板对易清尘的能力相当满意,于是很爽快地提前兑现了当初的承诺,不仅加了薪,还升了职。易清尘没有因为提前转正而松懈,反而比以前更加卖力。夜晚的十一点,全中国可能只有这一个城市还如此繁华多姿,远远近近的霓虹灯美得让人窒息。易清尘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不禁感叹这座城给人带来了无尽的迷幻感,谁都想留下,但是谁都不能真正拥有它。
周末的时候,易清尘一个人打车去了IKEA。
IKEA,她在英国最喜欢逛的地方,让她流连痴迷。她总是喜欢看那些彩绘生动的杯子、碗、碟等餐具,在儿童区抱她喜欢的娃娃,然后每个都亲一口。在床上用品区看她喜欢花色的抱枕和枕头。她曾经在布料区扯了几米白底漂染红色小羊的花布,用很蹩脚的缝纫技术一针一针地缝了副窗帘和一对枕头套。
那些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了吧,可以心无杂念的闲逛上几个小时。乔御恒在旁边只是安静的陪着她,其实想想,他那个时候应该是死不情愿的。只是因为喜欢跟她在一起所以顺从了她喜欢的一切。
回国后,再也没去过IKEA,忙着收拾心情,忙着改变状态。回国前她在IKEA买了一堆喜欢的餐具当时和收拾的衣服一起海运到乔御恒家里,分手后他只是将她的一大堆鞋子快递了过来,并且还是一个到付包裹。
这次去IKEA,感觉竟然是完全的不一样了。一切已经不是那么向往,曾经爱不释手的东西如今连多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铺设精美的床品,质地优良的沙发,设计精巧的椅子,实用低调的衣柜,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关注。高兴的是买到了当年就想买却没有找到的围巾架。
易清尘有点悻悻然地回到家。浑身无力。用电脑播放着阿黛尔的歌,躺在窗帘缝隙漏出的那一楼阳光里,突然眼泪顺着眼尾流了下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她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赵以兴竟然招呼都没打就过来了。
易清尘打开门的时候还真有点惊讶。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住的怎么样。”赵以兴不等易清尘开口问,就自己先表明来意。说着就直接往屋里走,像是回自己家一样。
易清尘轻轻关上门,小声说着“住的挺好。”
赵以兴在沙发上坐下,盯着易清尘看了一会儿,说“妹啊,你这些年过的还行吗?”
易清尘淡淡地笑了,呵呵,还好吗,她自己也不知道过得算不算好。都是二三十岁的人啦,谁还没个烦心事儿啊。“还行啊。也就那样。”
赵以兴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感觉你状态不太对的,没有上学时候那股子风风火火的劲儿啦。那时候你天天多嗨啊,傻乐傻乐的。”
易清尘噗嗤一下笑了。“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个傻妞吗?”
“可不是嘛,所以你这次突然跑来上海,还一个劲儿的玩深沉,我感觉挺怪的。”
于是易清尘就把英国这几年的和回国这几个月的经历一股脑地对赵以兴倾吐了出来。赵以兴听完,沉默了很久。
易清尘接着说“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了就好了。梦里面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醒来之后就只想在阳光里大步走一走,晒死那些让人痛苦的记忆病毒。”
赵以兴很是怜惜地摸了摸易清尘的头,这一刻他才懂,当初易清尘闹腾着一定要找一间看得见阳光的房子,原来是为了暴晒她发了霉的记忆。他看得出,她是相当努力地想要把那一段过往远远地甩在身后,再也不记起。
“为什么不再更新空间了呢?以前不是很喜欢写东西吗?”赵以兴挑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没心思写。”易清尘抠着手指甲,“以前哪懂啊,真正的忧愁,是表达不出来的。”
说完自己也笑了。
送走赵以兴之后,易清尘煮了包方便面,草草得打发了晚饭。
赵以兴是她的大学同学,在那个流行认哥认妹的年代,赵以兴在学校二楼的食堂帮易清尘端过两次热得烫手的刀削面,易清尘觉得有个哥哥出出劳力是个挺不错的选择,于是就自告奋勇做赵以兴的妹妹。赵以兴对她也非常照顾,家里寄来什么好吃的都不忘喊易清尘帮忙处理。
她对他的感情始终非常纯洁干净。额,若是背过脸去,只是听他一气呵成地背诵《琵琶行》,或者是闭着眼睛听他唱李宗盛的歌,大多数人必定会被他的才华吸引。无奈赵以兴整日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脸蛋和额头还爆着成片成片的青春痘。大学几年,易清尘从未对他动过其它心思。
那个时候的夏天,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扎堆在学校的操场上,有谈情说爱的,也有纯粹聊天的。易清尘则经常和室友一起加入男生打升级的队伍,其实她们两个女生对游戏规则真的是一知半解,想怎么出牌就怎么出牌,出错了还必须拿回来重新出,把打对家的两个男生气的七窍生烟,若是纠正她俩的打法,她俩还凶得跟大狼狗一样地嗷嗷叫。后来赵以兴就想了个办法,他跟易清尘打一家,另外一对男女同学打一家。这样一来,易清尘若是敢耍赖,对家女同学也毫不逊色地撒起泼来,这样一来一往,两个女生都老实了。
然而她和赵以兴的友情在大二那一年分崩离析了。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说出来还真的有点矫情。期末考试后,学校通知搬寝室。那些长得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早就拜托男朋友或者甘愿出力的男生帮忙搬行李,只有其貌不扬的还有易清尘这种不好意思张口麻烦别人的女生只能自己动手拖着箱子自己搬。旧宿舍在七楼。新宿舍在200米远的另外一栋楼的三楼。都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易清尘拎着装满了课本的箱子从七楼下来已经浑身冒汗,然后又一步一挪地把箱子拖上三楼。清空了箱子再去旧宿舍楼拉床铺上的一堆东西。
拉着箱子从七楼下来,正好看到了赵以兴,易清尘按捺不住地激动,“哥,哥,哥,你帮我拎到三楼去,我真的搞不动啦。”
赵以兴冷冷地看了一眼易清尘,说“我又不是你的免费劳动力。”
易清尘愣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以为以他们的交情,他断然不会拒绝她的请求。即使不提他们的交情,作为同班同学,他帮她一把也无卡厚非吧。然后,她低着头,拖着箱子往前走。上楼梯的时候,小拇指别到了行李箱的轮子,指甲劈了,哗啦啦淌血。易清尘没有停下来,任由血一直流,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到宿舍。坐在堆满了杂物的床上心里哇凉哇凉地。
之后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易清尘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言行止于礼貌,再也不会有任何亲近的举动。哥也不叫了,升级也不打了。赵以兴去打篮球,易清尘也不去看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易清尘出国前同学聚会的时候,有人终于点破了这几年来赵以兴一直默默喜欢着易清尘,同寝室的女生一个一个地数落易清尘没了良心。那个时候易清尘才明白当年的那句“我不是你的免费劳动力”,其实是赵以兴在旁敲侧击地想向易清尘要一个身份。
饭局结束后,易清尘喊住赵以兴,两个人散步回学校,易清尘将她对霁然的那份感情对赵以兴全盘托出。在那天晚上,易清尘给赵以兴讲了一件她从未对别人提及过的事情。
小学二年级的夏天,爸妈要去外地进货,就把易清尘托付给了住在林场家属院的姑妈。写完作业之后,易清尘在院子里东转转,西悠悠。突然一阵男女爆烈的吵架声夹杂着几只碗在水泥地上摔碎的声音传进易清尘的耳朵里。易清尘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吃瓜群众不嫌事儿大,蹲在墙角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赌赌赌,你成天到晚就知道赌,家里有多少钱都被你给败光了。”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很尖锐地划破长空。
“我赌怎么了,我又没偷没抢。”男人声音挺大,但是底气不足。
“一家三口要吃饭,孩子要上学,哪哪儿不需要花钱。你是没偷没抢别人的,但是你偷了抢了我的啊。抽屉里那几百块钱,是给孩子报暑假辅导班的钱,你倒好,一声不吭拿走全输光。输了钱你就喝酒,喝了酒你就回家闹腾,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啦。”女的说着说着差点哭出来。
这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是带着怨气。“爸,你不要一喝酒就跟我妈吵架。”
空气突然宁静了片刻。刹那间,男的就开始排山倒海般的咆哮。“你个兔崽子,你裤裆的毛儿还没长全呢都敢教训起老子来了?”
然后又是一阵乒乒乓乓乱响。接着,易清尘就听见了皮带抽在小孩子身上的声音。易清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仿佛是抽在了自己身上。
“我让你个兔崽子教训老子,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还长脾气了不是?”
出人意料的是,那家的小孩并没有放声大哭。反倒是女主人扯着嗓子嚎着“你就有本事打孩子,怎么没本事赌钱赢两把?”
男人似乎是被女人的讽刺激怒,咆哮的声音更加的肆虐,手里皮带抽动的频率也越加频繁。
“你这是要把孩子打死吗?考试考不到前三名要打,帮忙做家务不小心摔破个碗也要打,你自己喝了酒撒气还要打,孩子跟着你还有多少罪要受?”
易清尘心里一惊,这家的小孩过的还真是凄惨。
然后,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孩子,你跑啊,你快跑啊。”
突然小院的门开了,一个瘦弱的身影风一样地窜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条黄色的土狗闪电一样奔跑着紧随其后。
小孩子跑到家属院中间的大槐树下,抱着狗,抽动着肩膀委屈的哭了起来。
易清尘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虽然天已昏暗,但是在小院的门打开的那一刻,她已认出逃出来的小孩就是霁然。
易清尘讲完之后,很认真的告诉赵以兴“哥,在那一天之前,我总觉得整个世界都欠我。但是这十几年来,霁然在大树下抽泣的样子就像魔咒一样始终纠缠着我。我以为我已经很隐忍了,没想到他身上不可为外人知晓的伤痛一点也不比我少,并且他伪装的比我还要好。你可能不会懂我们这种人活着有多痛。所以,爱他,不是我的选择,是我的使命。无论我们之间能有多少交集,我都必须站在他的身边。哪一天他找到了属于他的幸福,我才能自由。”
当时的赵以兴听得目瞪口呆。这世上任何一个想要驯服易清尘的人,无论多么殷勤,都注定要败给那个孤助无援的少年。从那之后,他只在易清尘有需求的时候给予礼节性的帮助,对曾经的暗恋不再提及。
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多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有的早有了,没有的,终究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