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儿和有钱南下四川的第二天,村办的红星鞋厂正式开业。
在村委会旁老旧的大庙里,做鞋用的缝纫车、包边机、成型机、革料、皮料、鞋楦……摆布有序。喜鹊村的苗红红在打样板,龙翔村的常锦绣在缝合,羊角村的马祖耀在装运成品,三十多个各村招聘的工人正喜悦而认真地干着各自的活儿。门口围观的人群一拨接一拨。
临时搭建的厂门上,贴着一副红对联:用实干创造未来,靠诚信赢得光荣。
大庙外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已有二十多年历史的砖混舞台前。村长牛实和村委主任党正明,在台上讲了振奋人心的话,台下又燃放了几分钟的大鞭炮,又有秦腔经典折子戏轮换上演。
一幅蓬勃向上的景象。
三天后,马祖耀蹲在自家门前的碌轴上,端着一只大老碗,有滋有味地咥(音DIE,有滋味地吃)着裤带面。
“老马,今咋没去上班?“鲁琴从木儿的院子里走出来,显得心神不宁,木儿去四川已四天了还没个音信。
“不上了,被人说三喝四地,纪律这纪律那地,受不了那拘束”马祖耀咽下一大口面说。
“瞎好是正规厂子的正规工人么,总被打牛后半截好得多呀。想进去的人头削尖都钻不进去,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什么正规不正规的,只要能挣来钱,管它是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在里面就是一搬运工,别人都是技术活儿,又轻松又体面。我这活又脏又累还受人白眼,还嚼我的舌头,说我家里的成分不好,能进工厂肯定是走的后门。一天就挣球两块五毛六,还干九个小时,把老子不当人。”马祖耀说着,用嘴抿着筷子上的辣子油。
“那你家里把木儿的爸爸当长工用,你家给了几个钱?你把人当过人没有?木儿小时挨了你们多少打?,爷儿俩把你们的气当饭吃,那木儿的傻气还不是你们给逼出来的?”鲁琴一股怒气涌上来,两眼射着怨火。
“拨(别)生不哈(下)娃娃怪炕边了。”马祖耀一个白眼,翻身下了碌轴,脸儿脖子憋得通红,象正忍受着便秘之苦,拧着胖腰进了大门。
马祖耀躺在炕边闭着眼,眼皮蹦蹦蹦跳着。这年头,火热议论的全是发得扑哧的发财传奇,什么大学教授不如卖红薯的啦,什么某某挖了一个铁棺材卖了几十万啦,什么包工程的一倒手挣的一辈子花不完啦……看着传播者那崇拜的劲头和欢呼雀跃,低头想想家族曾有的辉煌和自己当下的潦倒,他思谋已久的大事不实施已不行了。他忽地坐了起来,立马行动!
中午,他从地里拉回来玉米秸秆,把他和木儿的后院隔断。
夜半三更,浓夜如漆,马祖耀关好大门,又加了一道锁。
他在后院坐了半个多时辰,听着万籁无声,这才摸黑摸到后院的几颗树中间,用准备好的大黑布绕树围了一个圈,靠着依稀的星光,用磨好的圆头小铁锨,轻轻地在地上挖下去。
几颗树的最中间,好像胸有成竹似的,他挖了一个一米见方一米多深的大坑。
铁锨碰到了石头的声音。他浑身一激灵,呼吸紧促起来。
“刺啦——”一声,火柴着了,他点燃备好的煤油灯,飘摇的火焰照亮了坑底。他用手刨去依稀暴露的石板上的土块,又用短铁撬别起石板,下面露出一个小坑,坑中央静静地蹲着一个土色的陶瓷大圆罐子,在灯光下显得圆润古朴。
眼泪从他黑窑洞似的眼窝坠落下来,他双手颤抖着抱起沉甸甸的罐子。他轻轻晃动,里面传来柔和的叮当声。
这个浸满父爱的罐子,让他泣不成声。
他仿佛看见了当年七十多岁的父亲,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用他年迈的老弱身躯,用大半夜时间,顶着四面楚歌,挖开一个大穴,把装有二百多个银元,把他给儿子预期的爱装进罐子,用带着春日温热气息的黄土,深深地埋在绿树浓阴的屋子的后院,并在坑的四周栽了几棵洋槐树。直到弥留之际,他才拉着祖耀的手,如此这般地把这个秘密告诉给祖耀。
为了避免此地没有三百两银子的嫌疑,和木儿相邻的倒塌的围墙,成人后的马祖耀也没修过,一直是一幅破败样儿。那个饿急的小木儿常常会跑过来,推开橱窗,拿走白面馍馍,因此也没少挨祖耀的大鞋底。
马祖耀捏灭油灯,用棉袄包好罐子,回填了大坑,上面撒上残叶树枝,撤去围布,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凉风在树顶掠过。他象一只夜猫子,蹑手蹑脚地,抱着罐子溜进屋子。
关好房门,锁紧窗户,点亮马灯,取出罐子,擦拭干净。
“咕咚”一声,他跪倒在地,匍匐在罐子旁边,是在跪拜他的先人。
祖上曾是本地首富,田庄、布庄、药庄、珠宝行,颇具规模,广敛银财,一度富甲渭北。木儿的爸爸梁根深就是百号长工中的一名资深苦工。
逢年过节,排队领银子的长蛇阵能绕村子半圈。长袍、背手、金丝镜、威严、八字步、不可一世的马十金做梦也不会想到,土改来临,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批斗过后,土地归公,资产公有,满马槽的牛眼金条被没收一空。一夜之间,家财尽失,一贫如洗。老马气急攻心,很快离世,众老婆作鸟兽散。马祖耀姊妹三个,两个姐姐出嫁,他自幼过的是公子哥的生活。本该继承千万家业,却不料千谋万算,敌不过公正一算。天崩地裂,亭台楼阁悉数沦陷,只留给马祖耀一院土坯房。这一罐银元,还是马十金冒着危险,偷偷摸摸从墙缝里扣出来的。
幸亏马祖耀娶了一房温柔媳妇,样样精干,竟也少不了被祖耀颐指气使,拳打脚踢。那女人命好,没过几年牛马生活,便早早辞世解脱,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只让马祖耀孤单至今。
站得太高,摔得也重。马祖耀没法适应贫苦的生活,心里失衡,黑眼珠扒在细缝后边往外射着怒气。
他此刻捋起袖子,带着悲壮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打开罐盖,迫不及待地倾倒出来,那些光溜溜的小圆片层层叠叠地蜂拥而出,叮叮当当快乐地散开在光席子上。
他跪在炕上,用手把玩着重见天日的珍宝,抛上去,又接住,贴在胸口,他犹如闻到了父辈的气息。
往日家族的荣耀,仿佛又在他身上复活了。
他用手掌托着银元,用抹布蘸着食醋反复擦拭,直擦至一个个熠熠生辉。
他要卖掉这些银元,而且要收购贩卖银元,他要穿的一干二净,头发一丝不乱地去赚钱了。
他走访了县城里外贩卖银元的几位商人,基本了解了袁大头、光绪银元、孙中山银元等的价格行情,又购买了银元图册、放大镜、硝酸液等辨别真伪的工具。他把家里的银元卖掉了一部分,换来五千多元人民币,买了辆二八大梁自行车,在垃圾堆里翻出一个烂布包,开始不声不响地收购银元。
他没黑没明地东奔西走,转眼一年过去了,收入却不是怎么理想。但他的性情却活泛起来了,爱说笑了,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了。他又买来几身体面的衣服,骑回来一辆崭新的两轮摩托车,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墨镜,出入很风光,方圆十几里没有人不知道马倒爷的。有时回家时,他会顺便收买两袋便宜的麦麸子,星期日拉到集市上去卖掉,顺手挣点油钱。而且那个市场里也偶尔会有倒卖银货的。
这个星期日,他拉着一车麸子又去赶集了。
一片开阔空地,人头攒动,猪儿、羊儿、牛儿、驴儿、鸡儿、狗儿吱哇乱叫。几百根装粮食的架子车把手象一根根长枪斜指向天空。马祖耀把麦麸子蹲在地上,坐在架子车上抽烟。他呆坐了很久,没有一个买主过来,阳光热烈,晒得他昏昏欲睡,斜靠在车边上打起盹来。
朦胧中,有人扯他的衣袖子。他坐起来,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蓄着半圈黑胡子的白胖男子,眯着眼笑嘻嘻地贴身过来,从衣袖里亮出一个银元:“老哥,有这没?”。马祖耀上下打量着这个胖子,拿过银元,仔细翻看起来。
虽然他已有不少实战经验了,但这种样儿的他很少见过。只见一面显示“光绪元宝”,上书“奉天省造”,下书“库平七钱二分”,另一面是龙纹图案。
“收多钱?”“一百六”“要多少?”“有多少要多少,现货现钱,就这两天。“
好家伙!马祖耀一激动,又拿过那宝物儿,端详了一会,记下了那可爱样儿。
“你家是哪儿的?”祖耀问。
“碾子沟鱼儿村的蒙有利,去那儿随便问,人人知道”
“白条子认识吗?”马祖耀核实一下。
“熟透了,行内的,人猴精,他这几天收的货我全包要,你直接找我,别找他扒你的皮”白胖子郑重其事地说。
嘴上有毛,办事牢靠。马祖耀想着,觉得又多了一条道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马祖耀草草贱卖了麸子,拉着车子往回赶,他要马上去几个老客户那儿找找。
走到最后一个叉路口,一颗巨大的皂荚树,凉爽的浓阴下,坐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子,看见祖耀招手喊:“兄弟,过来坐坐歇歇。”“哎,不坐了,回去有事”祖耀擦着汗水说,心里觉得很温暖。
“哪条路走县城最近呀?”老头子站起来问。
“你去县城哪儿?”祖耀停下脚步问。
“南城的古董店,就,那收大洋……”老头子噎回了下半句,又坐回了石头上。
那个古董店,祖耀去过,也收银元。
“向左拐直走,路尽头右拐就是”祖耀径直走向了大树。
“你有事就快回吧”老头子摆摆手,示意祖耀可以走了。
“太阳这么大,还拉着车子干活儿?”老头子指指身旁的石头,示意祖耀坐下。
“去卖麸子了”祖耀坐下。
“那不值钱。”老头子说,把身上的烂帆布包搂在了腹前。
祖耀打量着身旁的老头,那奇长的白眉毛七长八短地飞扬着,精神恍惚。也是一身中山装,背着一个破旧包,简直是他谈生意时打扮的翻版。
“我看你不是种地的吧,细皮嫩肉的,不是干部就是商人。”白长眉毛笑眯眯地问。
“农民一个,你去古董店做什么”祖耀直问。
“哎!不提还好,”白长眉毛抹了抹眼睛,“我看你也是个好人,不瞒你说我老婆生重病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现在去县城变卖老先人留下的,”他咽了咽口水,右手反复摩擦着小腿,鼓着浑浊的大眼盯着地面,“一点家业真丢人山穷水尽了,七十多个大洋卖了也禁不住花,我真不该说给你听又憋慌”白长眉毛唉声叹气地,左手摸摸后脑勺,眼睛蹦蹦蹦地连续开合,看上去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能瞧瞧你这洋钱吗?”祖耀冷静地望着白长眉毛。
“你一个外行看啥看,实心竹子吹火,一窍不通”白长眉毛边说边掏出来两个银色圆饼来,扔在了祖耀展出的掌心中。
咯噔!祖耀的心跳了一下,这枚银元和刚才蒙有利要收购的图案字体一模一样,而且包浆均匀,内齿精细。
祖耀不动声色翻来翻去地细看,用两手轻捏银元互相撞击边缘,声音婉转清脆。他朝银元边际吹口气,只听那声音轻微悠长。
“看你象个内行。”白长眉毛皱了一下眉头,僵硬地笑着。
“怎么象——个内行?我本身就是干这行的,干了几十年了。”祖耀扭了一下头。
“哈哈,哈,你看这值几个钱?”
“你是哪儿的?听你口音有东乡人的味儿。”祖耀转头审视着白长眉毛。
“东乡上门的,六里庙五队的莫仁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空去陋室做客。”莫仁兴挖了一把脖子。
“你这最多给四五十,有多少?”祖耀的脸突然红了。
“六十一个。我已托人问过了,南城的给八十,你给七十五就可以了,腿有增生,实在走不动了。”莫仁心搓着腿,身子一起一伏。
祖耀的身子震了一下。
“为啥不打车?”
“一上车就吐天吐地。”
“去我家里,你的货我要了。上车。”祖耀站起来,又一把提起那莫仁心。
老头子利索地上了车,祖耀小跑着拉回了家,两秒开锁,一秒倒出包里银元,三秒找出放大镜尺子小锉和戥子。
放大镜下,银元表面光滑平整无沙眼做工精细包浆自然。厚约2毫米直径140毫米重26克小锉磨边光亮柔白。
“我先要五个,明天去你家再取。”
“不行,明天病人要走西安。”
“我找个同行来鉴定一下,一小时回来,我多给你小费。”
“拨(别)片闲传了(胡闲聊),一个大外行,鼻子栽葱里装得象,白耽误我半天时间”莫仁兴突然毛躁了。
喜鹊在屋顶喳喳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鞋子套不到狼,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我要走了”莫仁兴收拾银元就走。
“三十元全要了!”
“不行,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我讲诚信,你的货我要,你也要诚信,保证货是真的,有一点假我抄你家。你算一共多少钱。”祖耀咬牙说。
“4575元。”
“货先放下,我抢不走。”
“四千成交!”
“不行!”
“行也行,不行也行!”祖耀左手一把关了屋门,右手操起一根粗锈铁棍。
“你威胁我我,告你!”
“咣咣!”铁棍飞舞,在炕边捶了两下:“再喳喳我灭了你老怂!连你个毛都不留。”
“算,倒霉了。”莫仁兴面如土色。
祖耀付了钱,又逼老头子写了字据,按了手印。
“喝口水走吧?”
莫仁兴卷着钱跑了。
祖耀粗略地算了一下,一倒手就可以净赚五千多。
第二天,祖耀早饭也不吃,把那银元包裹结实,装进摩托车的后货箱中,换了一身新对襟衫子,跨上金丝镜,直奔碾子沟鱼儿村找财神蒙有利。
一小时后,鱼儿村,他问遍大街小巷,查无此人!头大了!
半小时后,白条子家,“老天杀的已出,去两三年了整天邪魔外道的老天瞎眼了……”老太婆有气无力地咒骂起来。
祖耀头大如斗!
他又风驰电掣地赶到六里庙逢人便问:“莫仁心的家是哪一个?”
“没人心,哪有这个人?你说梦话吧!”
“我们这都姓礼。”
“我们这的人都有心,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