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月一听纵横要辞职,流着泪打起包包回了娘家,劝说的话已都磨得起泡了,她早已没耐心了。
学校里,纵横不顾老师好友的劝阻愣是辞了职。
不想两月后,吴小月真的和纵横离了婚。
吴小月分得债务一万元。
纵横苦战两月,写下几万字的办学方针,治国方针,治理世界和地球方针,钉装成本,准备送去省府。
由于太忙,炕头上,袜子已成了站立的靴子,地面污浊不堪。
大丈夫当扫天下。
春节刚过完,他背着行李就出门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荣华的酒在春节前大卖,日夜装车,木儿整日溜鸡,一句话也不说。
但他在街道会用秦腔唱:假酒,假酒,得康假酒,老梁假酒,啊——。
春节后的一天,荣华租来一辆面包车,鲁琴从家里拿来干净衣服和碗筷等生活用品,要把木儿送去精神病院。
车停在木儿的院子里,荣华竖着眉毛,站在院子里盯着木儿换上干净衣服,鲁琴把一些日用品放进车里。
木儿脸色呆滞,依稀看到他僵死的固定的笑意。
荣华坐在了前排,木儿和鲁琴坐在后面。
县城的平安精神病院前,鲁琴一手搀着木儿的胳膊,一手提着袋子,荣华扛着大包向里走去。
医院的门口,一排平房前的水泥地上,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铺平的被褥上,初春的冷风吹着她脏乱的长发。她的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好好好,快去上来,快去上来。”
“你家是哪儿的?”两个青年男子蹲在女人的前面问,一个用手揭开铺在地上的新被子,最底层是一张塑料薄膜。
“三里沟的。”女人目光散乱地回答。
“三里沟几队的,我们送你回去。”一个男子问。
“回去?太远了,几天都到不了。”女人回答。
“三里沟不远,坐车十分钟就到,送你回去吧,这儿太冷。”
“北里河的,娃不听话。”女人又改口了,双手摆弄着被子。
“你告诉我们你的家,我们送你回去,我们是县民政局的。”
女人在整理被子,扯乱又拉平。
一个男子起身离开,不一会儿抱来一个厚厚的被子,加盖在她的被子上。
荣华三人走到门诊楼前,一伙人站着晒太阳,像是出来透气的病人。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旁若无人地低着头在地面搜寻什么,看到地面的烟头就两眼放光地跑过去捡起来装进兜里,眼光又回归死寂,反反复复捡了好多烟头。
一户开着的装有钢筋护栏的窗户口,一张圆圆的女人的笑脸一动不动地向外凝视着,偶尔微微点头,像在饶有兴趣地聆听着来自空气中滔滔汩汩的有趣故事。
很小的大厅,病人不多,鲁琴挂了号,三人找到精神科外,坐在木条凳上等待。
木儿局促不安,四下张望。
对面椅子上,一个女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停下嘴里就蹦出一句:“傻逼!”。一个中年女人脸色犹豫地望着女孩。
“梁木儿!”科室的门开了一个缝,一个粗壮的白大褂伸出头喊。
鲁琴扶起木儿进去。
“你是梁木儿?好,坐下。”一个青年男医生笑眯眯地问,那张脸方得出奇。
“前段时间我来过,他的情况我给你大概说过。”荣华说。
方脸医生点点头。
“哧哧——”旁边刚看完的病人往地上坐,两只胳膊欢快地乱抡着,圆肚子露着,一个男子抱着往外拖,粗壮的白大褂过去帮着往外拉,木儿刚坐下被推了一下。
“认识字吗?”方脸医生问木儿。
“认识”鲁琴回答。
方脸医生递过来一张表格让木儿选填。
木儿的手颤抖地在纸上打钩。
方脸医生开了检查单。
鲁琴陪着木儿检查了血常规、脑电图、脑部CT、肌电图等。
“先住下,再做些详细检查,观察一下。”医生开了住院单。
护士小张带着他们上了二楼的护士站,木儿测量身高、体重、体温、血压。护士检查了木儿所有的内衣口袋,尖锐、绳状和金属类易造成自残的都不能带进去。小张把写有名字和号码的蓝色手环带在木儿的手腕上,让木儿换上灰色的病号服,穿上拖鞋。
小张把他们带到一个大铁门前。
这是一排四个单列的病室,外边坐着两个病人,哐当的开门声他们似乎没听见。
一个五十多岁乱发长胡子的男人正在走廊来回踱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又急促地转身返回,目光蒙蒙一片,那聚焦功能好象失灵了,进来的人对他就像空气。
木儿被安排在靠近铁门的病室。
小张把写有名字和床号的标签贴在床头。
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墙壁,一张奶油色的桌子和凳子。
鲁琴把带来的实物搁在桌面,叮嘱木儿配合医生检查,她回去安顿一下明天上午一定赶来,今后每天都照顾他。
木儿嘴角抽搐紧张不安。
“哐当”一声,象撞击心脏的声音,铁门锁上了。
木儿蹲在了地上,双手抱头。
“嗨——嗨——嗨——”一个粗壮撞墙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和意义的动物般的嚎叫声,带着沉重的钝音,如吐出的巨大的木柱子,在狭小的走廊碰撞、翻滚……
长胡子在吸气发力,双目圆睁。
这个关门声开启了他们的疯狂模式。
另一个胖子病人俯身站在凳子上,开始对着地面侃侃而谈:“乡党,话不能这么说,让我用菜刀切断我的脖浪鼓(脖子),啥?叫我睡哈(下)切,笑死人咧,制搭(这儿)连个案板都没有,扎木(怎么)切里,嗷,组藏(就像)锯木头一样左拉右扯?哈哈哈,撩滴很(好的很)!莫向(不行),狗叫开了……”
木儿蹲在墙角,大汗淋漓。
窗外,医院的后广场上,三三两两的灰色病号服在五颜六色的衣服陪伴下,沿着两边排列冬青树的小路散步,偶尔有激动的声音在广场散开。
高墙的铁丝网上,麻雀正在自由聚会。
“哐当”一声铁门开了,小张身后跟着两个端着碗筷的妇女,好象是患者的家属。
“开饭了!”小张喊一声。
“不叫我吃,胃里有个窟窿会漏掉,不去就不会。”胖子坐在凳子上望着天花板,右手装着吸烟的样子,二郎腿抖动着,很轻松的样子。
长胡子跟着一个妇女出去了,胖子也被搀着走了。
最里面的病室门口,一个瘦男子探了探头。护士走过去,铁链子的摩擦声,瘦子的门从里关上了。
“下去吃饭”护士朝木儿招招手。
护士锁门。
木儿几人跟着小张来到一楼的饭厅,排队打饭。
“我不吃,饭里有老鼠药!”一个女人尖叫。
女人对面的男子用勺子挖了点饭放进嘴里大嚼,象哄小孩子一样。
护士看着他们吃完饭。
木儿吃完洗了碗,护士收起碗筷。
二楼,小张推着小车,按照编号给每人一包药片。
“张嘴!”小张朝长胡子喊,长胡子张大嘴,“卷起舌头,手伸出来。”小张检查。
最里面的病室门闭着,小张推不开。
木儿暂时没药。
天色渐晚,木儿枯坐在床边。
“哐当”一声铁门开了,又哐当一声关上。
从木儿门口过去三个男子。
“吃不吃?”最里面传来一声怒喝。
“不吃,我好着,为啥吃药?”好象那个瘦子。
“啪啪啪”连续击打声。
“啊——,我要出院,为啥关住我?”
“再问一句,吃不吃?”
“不吃!”
“咚——咚——”头撞桌子的声音,铁链的摇动声。
木儿的头发竖起来,浑身发冷。
铁链叮叮当当出了门,又拖着地进去。
瘦子痛苦嚎叫。
“我要出院——我是个好人——”
“好人?邻居家的锁子眼是不是你经常堵住?水管是不是你剪断的?麦草垛子是不是你点燃的?夏天穿棉袄,冬天穿裙子,动不动翘着兰花指剪刀手大喊大叫,幼儿园跳舞你跟在后面扭屁股,描眉毛画口红抹胭脂扎辫子,快六十的老查查(家伙)疯言疯语胡颠乱跑算正常吗?”
“我爱怎么就怎么,我乐意我自由我快活!腿长在我身上能跳就是好的,嘴长在我脸上能喊就是好的。你们都欺负我,我要拉起我的队伍和你们分开。”
“吃!”桌子剧烈的晃动声。
“啊!”药片塞进嘴里,咕咚一声,一阵咳嗽一阵呛。
“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三个壮汉出去了,“哐当”一声门锁上了。
木儿搂着胸口瘫倒在床上。
一只小鸡卧在了他的身边,猫咪蹭他的脸,他站起来要去村口溜溜……空旷的荒野中,暮色沉沉,低矮的石头砌成的房子前……房子没有门,只有一个很小的洞口……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狼群的嗥叫声四起……人身猪头巨嘴獠牙的怪物……绿莹莹鬼火游走的狼眼……他跑向石屋……藤蔓缠绕……拼命挤进狭小的洞口……屋顶压在他爬行的背上……胸闷气荒一片涌上来的大水淹没了他……
“救命!”木儿一声大喊,从床上蹦起来,到处一片雪白,凳子桌子在地上生了根,他掀翻床板,“救命!”。
喊声贯穿了几层楼。
“刷”走廊的灯亮了,雪白雪白。
“咣”铁门大开。
涌进来三个男子,木儿挥舞着拳头见人就打,那眼珠子变成了塑料豆豆。
翻倒的床归位,四根麻绳勒住木儿的脚腿胳膊,他拼命挣扎,咬牙切齿。
量体温、测血压,一粒药片塞进嘴里,咕咚一声被水冲下。
十几分钟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木儿醒来,睁开双眼,看见护士的嘴巴动着,听不清说什么。
护士出去了,铁门锁上了。
他的心脏变成了薄而脆的铁皮,跟着“咣当”的锁门声震颤。
他的铁心震动了一下,带着颤音,余音绕遍全身。
护士进来,抽血,量体温,做记录。
他惊恐的眼里蓄满泪水。
进来两个男子,仔细打量他,揭开了绳索。
他被两个男子搀扶下楼。
阳光斜射着洒满大厅。
心理科室外,排满了候诊的人。
木儿象只野狗蜷缩在凳子上。
一阵剧烈的吵闹声,有护士跑下来喊求援,三楼的几个武疯子开打了。
咚咚咚跑上去几个保安,楼梯嗡嗡作响,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楼上。
“饿要上厕所”,木儿坐起来。
保安盯着他看,象看一只准备咬人的疯狗,用手指指角落处的洗手间。
一个年轻高大的病人脱下病号服,手摸着蓝色的褂子,站在卫生间的角落,一个人嘿嘿窃笑,又脱下又穿上,反反复复。
木儿站在厕所的隔板里,突然脱去灰色的病号服,露出土黄色的外套,走出厕所。
三楼的打斗和征服声音还在继续,保安的头扒在楼口往上看。
大厅人来人往,今天就诊的疯子真多,陪伴的家属也多。
木儿出了大门,径直溜到大街上,往东边老家的方向快步奔去。
“回来,回来!”身后传来保安的喊声。
木儿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