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格外的冷,西北风呼呼的吹着,地上的树都挂了三尺雪五尺风,野狗在雪地里无声的踩出一个一个爪印,消失在尽头,天上还飘着零星的雪花,这场大雪刚刚停歇一些。秦青芸穿着矮靴,在被积雪覆盖的小路上走着,四周静悄悄的,她只能感受到扎脸上的冷风和咯吱咯吱的靴子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静静的,一路上都是静静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
秦青芸微低着头,眼睛眯着在风雪中为她引路。
终于到了。她的站在破旧的房檐下拍了拍身上的雪,噔噔噔……几下就把靴子上的雪一抖而尽。
她站在门口环视着周围,这里是村落里的老街道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搬了出去,在这处低保户的房间旁边尽是些东倒西歪的老房子。
此时此刻,这世间也只有这漫天风雪这样不近人情了吧!
为她开门的是个老妇人,她眼睛浑浊,眼神朝上翻看着她,脸上虽然遍布着让人心生不适的老年斑,但是松弛褶皱的皮肤却显出不同寻常的白。花白蓬松的短头发,稀稀落落的在房檐下的冷风中肆意的摇摆着,她裹着一件大袄,黑色的泛着油光的不合体的大袄,秦青芸的眼前尽是一片黑白分明。
她看着秦青芸,撕扯着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有什么事?”
外面的风呼啸着,秦青芸站在门口,里面温热的空气逃逸出来,她的嗅觉终于在被冻得快麻木的时候找到了一丝味道。
不适感,这味道像藤蔓一样在她的心底生长开,奶味中夹杂着一丝不太刺鼻的臭味,散出来,秦青芸仿佛能觉得它在自己的身边围绕着,跟无形的网一样,想将她捆住。
她能感觉到自己皱着眉头,表情有些古怪,没回答那老妇人的话,她猛的转头,恨不得张大口鼻,让外面冰冷的风雪都一涌而上。
虽是那样不管不顾的在老妇人面前表现出来,但是秦青芸还是在一片慌忙中找出里那唯一的至关重要的理智与素养。
她佯装成要打喷嚏的样子,过了几秒后,扭头带着歉意冲她笑了笑,“对不起啊,我应该是感冒了。”
她确实是有歉意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歉意。
老妇人的下嘴唇外翻着,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盯着她,没有表现出厌恶但是也没有笑容,那个平静的样子仿佛让她觉得,自己刚才只是让她在家门口表演了一出大戏。
秦青芸看着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才想起来她刚才问自己的话,“我是镇上的,过来核实低保情况的。”
老妇人的目光越过秦青芸,往后面的小路上看了看,她转身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大雪已经铺满了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草地。弯弯曲曲的脚印都是她来时留下的,仅有那两排脚印而已。
“只有你一个人!”老妇人把门又开大了些,似乎是要请秦青芸进去。
秦青芸的目光往里探了探,屋子里黑漆漆的也看不出些什么。
秦青芸微微侧身,进了屋,笑着说:“对,只剩你们这一家了,我刚好在这边就顺便来看看。”
她进屋,那股味道更浓烈了。咯吱咯吱的木门声响起,她刚进屋那老妇人便把门给关上了,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了起来,反而是房梁旁边的土墙顶部透出一道笔直光亮,直直的落在土灶上。
狭小的房子里,她一眼便能看尽这屋里的所有东西,怪不得屋子里有那股奇怪的味道,刚进屋的左边侧房,他们应该是把墙给打穿了,那里小小的地方,拴着一头母羊还有三只小羊崽。墙角还拴着一只矮小的狗,见她进来也只是象征性的叫了两下就在原地不停的打转。
老妇人拉了灯绳,昏黄的钨丝灯亮起,入目的一切便更加清晰了起来。白色的羊毛大片已经成了黄黑色,黑色的狗尾巴低低的摇着……
“坐吧。”老妇人从灶台旁边给她拉过去了一个低矮的木头板凳,秦青芸接过板凳,坐在了她对面。
秦青芸刚进屋就注意到门旁边有个小房子,想来应该是他们的房间。她正疑惑着半天只看见老妇人一个人,那间屋子里就传出了一声苍老的咳嗽,房间外边挂着的厚重的棉门帘,只有两边透出些昏黄的光亮。
老妇人扯着嗓子冲里屋喊着:“药喝了没?”虽然扯着嗓子,但是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反而像一根年代已久快要崩断的皮筋一样,低低的撕扯着。
隔着厚重的门帘,那老头的声音沉沉的传过来,“喝了!”
停了一会,他像是又想起来该问什么,“谁来了?”
老妇人略带艰难的起身,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一掀一合,光亮逃逸出来又躲了回去。
秦青芸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偶尔伴随着老头的几声咳嗽,她无聊的坐在那,时不时打量着这间破旧的老房子。
沙沙的断断续续的门帘声响起,那老妇人的一只胳膊露了出来,撑着门帘,已经有了快要走出来的趋势,但是人还站在里面跟老头说着什么,等了好一会才结束了他们的谈话。
秦青芸是不着急的,这次自己来这并没有时间限制,不想给这对老夫妇压力,她只想尽量表现的亲切、平易近人些。
老妇人坐了下来,一副等着她问话的样子,秦青芸笑着,亲切温和的问了几个常问的问题,老妇人也都一一的回答她。
可能是因为并不熟悉,老妇人并没有跟她多说什么,秦青芸如此想着。
老妇人的脸上一直没有波澜,平静的坐着,当秦青芸问起他们的生活是否有困难的时候,她的眼睛才聚焦了起来。她的身体前倾,离秦青芸近了近,像打开话匣子一样,不停的说着。说话到激烈处就连头部也是轻微的摇摆着。秦青芸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味道,跟这屋子里的味道一样。不好表现出来,她尽量放浅了呼吸,平静的把老妇人的话都用本子一一的记下,自己亲自来跑一趟才知道这还有人生活的这样困难。
直到秦青芸离开的时候,那老头也没有出来,老妇人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冷风半分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他们这里位置偏僻,周围连些可挡风了房子都没有,肆无忌惮的,这都是风雪的舞台。秦青芸裹了裹棉服,迈出了低矮的门槛,跟老妇人告了别,她又卷进了漫天的飞雪中,逐渐消失在老妇人的视线里……
老妇人走了回去,咔哒一声关上了门。已经到了下午,也到了该做饭的时候了,她喊老头出来到灶上烧水。
老头睡在高高的土炕上,身子用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他实在不想动,奈何家里又没有了热水,他刚掀开被子一角,腿上还穿的厚厚的棉裤,冷不丁的一阵风钻了进去,他打了个冷颤,又缩了回去,躺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的下了床。
天晴了,老妇人终于可以出去走动走动了,她从窄小的残雪未消尽的路上走过,走出那条深不见底的陋巷,在大路边一家一家的张望着,看哪家的人会出来晒晒太阳,让她坐在门口闲聊一会。
一处朱红色的木门开着,老妇人走到门口看那家人的老太太也在院子里坐着,寒暄了两句,自顾自的坐在了人家院子里。
那老太太眉眼微动,说话间瞥了她一眼,神色带着些不满。
那老太太带着老花镜继续织着毛衣,老妇人也就盯着她东一句西一句的扯着家常,老太太不常搭理她,偶尔跟她说一句也是反驳她的话。
她也不介意,依然闲扯着。
老妇人一直在那老太太的院子里坐着,直到了人家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赶她,“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回家做饭去。”
“不饿,我们吃饭晚。”老妇人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她的话。老太太有些生气了,把毛衣往怀里一塞就进屋了,只留下老妇人一个人呆呆的坐在院子里。
她坐在干枯的葡萄藤架下就像被困在里面的木偶。
屋子里面小孩子的欢笑声和大人的呵斥声都充斥在她的耳边,她一时听的入了神。
屋子里老太太的儿子看见院子里的老妇人,看她没走,本想叫她进来,老太太一筷子就打到他的饭碗上,“别多管闲事,吃你的饭,让她进来家里还不得臭气熏天!”说完头也没抬就继续吃着饭。
屋子里渐渐静了下来,老妇人也觉得有些无聊,便自己走了出去,外面空荡荡,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出来,她在路边走着,本想散散步但是她发现自己也走不了多长时间,更没有什么地方去。
夜深了,凌晨的时候老头发现老妇人有些不对劲,他推了她好几下都没有反应,老妇人竟然昏死了过去。他急忙穿好衣服,披上大袄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了队长家。
老妇人被送去了医院,急性脑梗。
犹如晴天霹雳。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多少钱在医院里消耗,老妇人的病刚好转了些就出了院,她每日就靠着那些药过活着,吃完了就去村里的诊所买些,都是些便宜药。
虽然捡回来了一条命,但是她也落下了残疾,脑梗后走路一瘸一拐的,显得更加的落魄,还好在村庄里,她接触不了多少人,也不用面对多少异样目光,偶尔就是有人碰见她,问也是她的病。
过年了,她的女儿跟女婿都来了,儿子跟儿媳还有孙子都没来。她也不奇怪,每年大年初一她都是做一些饭,简单的吃一下。
傍晚,送别了自己的女儿,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双手撑在腿上,眼神呆滞的看着来处……
十几年了,她来到这已经十几年了,院子里种的洋槐树不过长了几年就已经长的碗口粗,野草年年长,菜园子她季季种,就连家里养的狗都死了好几个。她呢?她还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在这个异乡活着,她年岁多少,她叫什么,就连那些不待见她的老街坊都不知道,她还记得吗?模糊了,都模糊了!
儿子跟儿媳用四千块钱把她卖到这,当了人家的老伴,从一个劳作的地方到了另一个劳作的地方,现在因为这病就连老头也开始厌恶自己了……
她抬头看着天,明明还黑夜还没有来,为什么眼前都是黑的呢。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老头的儿子来了,避着她的。
老头坐在炕上,抽着旱烟,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他的儿子来了,没带什么东西,只给他说了一通的话,他盘腿坐着,眼神在烟雾里迷惘。
拆迁款!治病!养老!那些话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止……
老妇人依然一瘸一拐的在灶台跟案板上忙活着,老头坐在灶台前心不在焉的填着柴,烧着火。
他咳嗽了两声,发白的胡须三三两两的挂在下巴上,在火光中,像要燃烧。
“你儿子前几年借我的两千块钱什么时候还?”
她正在切菜的手顿了顿,身躯有些僵硬,数不清这是老头第几次向她提及这件事,老头好像一步一步在跟她割裂关系,就连买药的钱也总是勉勉强强的给。他好像在短短几天就数落尽了她十几年的不堪和罪过。
她有些疯癫。
她放下手里的刀,凹陷的脸颊里藏着病痛,藏着屈辱,藏着恨意……
老头没去管她,依然自顾自的说着,翻炒着那些陈年烂谷子,带着些埋怨跟气愤。
突然,一道黑色的身影在他的眼前闪过,他在火光中的脸带着些惊讶,他能听到锅里的滚烫的沸腾的水在冲击着锅盖,滋滋滋的水声跟锅盖冲击着锅体,混杂着黑狗的吠叫声和母羊犹如雷鸣般的叫声让他心惊胆战。
他匆忙跑了出去,院子里的井盖被打开了,那里面有挣扎声又像是只有咕咚咕咚的水声,他颤抖着走进水井……
他拄着拐杖,又跑又走,滑稽的不得了。
他找了好几个人,人捞上来的时候早就断了气。
时间就是那样可怖,刚才几分钟前正在切菜的老妇人,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秦青芸来的时候刚好是老妇人下葬的日子,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寒酸的葬礼,甚至称不上葬礼,就连富裕人家吃一顿平平常常的午饭都要比这热闹千百倍。
她来之前从别人的口里听说了老妇人的遭遇,虽然没有亲眼经历当时的场景,但是她足以想象的到那时她的绝望。
如何掀开井盖?如何纵身跃下?她害怕过吗?井水多深?她挣扎过吗?光滑的井壁她是否用秃损的指甲抓过?
那样一个老人就在一个极平常的下午自杀了!这是秦青芸第一次接触到自杀,它不同于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相较于身体的死亡,心里经历的绝望更加可怖,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死亡,没有了呼吸。
土墙外边,那口漆黑的看起来有些蹭掉了漆的棺材就那样平平无奇的摆放在那,门槛上、歪歪斜斜的墙根底下蹲着几个人,抽着烟,有说有笑的闲聊些什么,那样子,若是没有了那口不合时宜的棺材,他们就像是在饭桌上闲聊一样。她没有看见那老妇人的儿女,或许只是因为她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来……
她不想去知道那老头是否开心的离开了那处在风雨中东倒西歪破旧的老房子,他是否在儿子那活的开心,他有无后悔?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
分分合合,死亡与新生,朝阳与黄昏,在那个时候是如此的容易理解。
秦青芸站在不远处,靠着棵粗壮的已经死掉的梧桐树。
谁救过那老妇人?没有人!
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去救她,不是吗?
她身边的人有为她难过吗?他们在意吗?轻松了吗?
否!否!是!
比起那样一个患有脑梗的老妇人,他们更在意自己的可得利益。
老妇人的儿子在乎老头给他赔多少钱,老头在乎什么时候搬去儿子那里,老头的儿子在乎什么时候可以在父亲身上分到些钱……
就是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妇人,天下间千千万万的人多的是,就是那口平平无奇的棺材,人间地下多的是那样的棺材,就是那片平平无奇的坟地,土地上多的是那样荒草丛生的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秦青芸连猜都不用猜,不出一年老妇人的坟前是野草半人高,更不要去妄想有一口难以让时间融化的墓碑,再后来的后来不会有人提及她,或许等到以后拆迁款下来的日子,她的坟头也会被夷为平地。
当一辈人过去以后,没有人会想起她,她是那样的容易被人忘记,一辈子从一口井到另一口井再到另一口井,她的人生就在那一口口井中间跳来跳去。
无人知她,无人提及。
她是那样的容易的就省去了那些人所有的麻烦,她的死亡算的上皆大欢喜。
或许只有秦青芸记得她的面目,而这面目也是会被时间给磨灭的,就连她的面目最终也会被时间磨灭。还有什么不能被时间磨灭吗?没有。最后的最后所有的一切终将被磨灭,而活到最后的只有时间。
那天的晚霞格外的美,血红的铺洒在天上,细细密密的像一张网……
静静的。
又一口新的平平无奇的棺材被放进了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