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公路上,一辆长途汽车疾驰而过。在这条一望无际的公路上,在来往的只有屈指可数的货车中唯一的一辆湛蓝色的客车便显得格外独特。
车里呼啸的风声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很多人靠在座椅上皱着眉头闭着眼,还有很多人窃窃私语。
前座被吵醒的高壮的男人喘着气,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他的眉毛被风吹的立了起来,猩红粗糙的脸颊也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睡觉压的。
后座的女人用尽全身的气力和耐心艰难的哄着怀里的孩子,她披散的凌乱的头发随意的裹在厚重的围巾里。坐在旁边的小儿子捂着头努力的想隔除这个世界的声音。
男人哼哧着从鼻孔里喘着粗气,半起身扭头从上面看着那女人,他睁着浑圆的眼睛说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直吵个不停!”
女人似乎被那人的气势给吓到了,抱着孩子的手瞬间僵麻。小男孩听见那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抬头看着那男人目不转睛。
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那人偏头又看向座椅里的小人,又威胁的喊着:“看什么看!”说完又坐了回去嘴里还在不停的嘟囔着,他又紧了紧衣服,重新闭着眼吹着风。
凛冽的风从窗口的缝隙里往后直接灌进了女人的鼻腔里,她把怀里的小孩轻轻的放到了小男孩怀里,自己则站了起来拍了拍前面那个男人的肩膀。
那男人皱紧了眉头,不耐烦的抬头看着她,她小心轻声的指了指男人旁边的窗户,“麻烦关一下窗,小孩子今天刚退了烧。。”
那男人脸色一僵,扭头看着窗户那边开的不大不小的缝,虽然是秋天,但是这车里都没有人去开窗透透风,他上车了好一会才忍不住开了窗,只顾着自己睡觉跟凉快。这下被这女人提醒了,才带着难色一手就关上了窗户。
女人不停的说着感谢,他只沉沉的说没事,便继续试图去睡觉了。
孩子不哭了,车里的声音也慢慢小了下来,只有些低碎的交谈声。
“咳咳咳。”不停的沙哑的咳嗽声让那男人皱着眉头十分厌恶,他压抑着自己想要爆发的情绪,锁着眉头,沉着脸继续眯着。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那人像是故意的一样,听的男人心里发火,但是他依然忍受着。
“咳咳咳,你!”坐在男人旁边隔了一个过道的老头指了指那男人。
听见一声不大不小的喊叫声,男人侧头看了一眼旁边,正瞅见那老头伸手指着他。
男人定睛看着那老头,他倒想知道这老头到底想干什么。
见那男人一脸看戏的样子,老头似乎是更生气了。他摘下了带着的那副老式的银边眼镜,抬着眼皮,睁大了眼睛。他那一副老派的知识分子的模样,脸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皱纹,只让人觉得他跟这个长途汽车格格不入。
“你!把窗户打开。”那老头带着命令的语气,就像是在指使着他一样。
男人听了他的话,像是清醒了些,他裹了裹自己的衣服,面向那老头说:“你那边不是也有窗户吗?”
老头用手轻拉了一下自己旁边的窗户,咧着嘴说道:“我这个窗户坏了,打不开,你把你的窗户打开。”
男人没去在意那老头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刚摸上窗户就想起来坐在后面的母女几个。他从旁边往后看了一眼,只见那女人也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乞求。男人愣了一下,旋即又放下了手。
这下,那边的老头不愿意了,他暴躁的脾气跟那得体的外表一同上演,可让其他人给吃了一惊。不等那男人说话,他劈头盖脸的话便像男人倒去。
“你这个人,就让你开一下窗户很难吗?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最不屑于跟你们这样的人废话,你要是不想开窗也可以,过来跟我把座位换了,我自己开还不行吗!”
老头这一喊,算是彻底惊动了车上的人,就连在车前面开车离得很远的司机也扭头凑了一眼热闹。
一时间车上的人不是扭头朝后看着他们,就是伸长了脖子往前凑着。男人看着那老头又看了看自己。
男人算不上一个得体的人,他的脸总像皲裂了一样红着,身上也只是薄薄的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薄夹克,只不过上面满是蹭着的像是灰白色的水泥。腿上穿着的黑色宽松裤子也是皱皱巴巴的,脚底下蹬了一双老旧的解放胶鞋。
“我们这样的人?”男人低声念念着那老头的话,难道在那老头眼里他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过错吗?男人没怎么跟别人有过口舌之争,被这样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扯着嗓子冲那老头喊道:“我不想换座位,你要是想换大不了找别人去,不要在这冲我嚷嚷。”说完就转过身去不想去理会那老头。
见他不说话,老头刚开始因为那男人体型跟外貌而保留的收敛也荡然无存了。
他嚷嚷着,叫喊着,吵的车上的孩子又大哭大闹了起来,其他人看他那个样子也大跌眼镜。大家劝说的劝说,哄孩子的哄着孩子,车里好不热闹。只不过同是劝说,劝说那老头的都让他放宽心不要生气,反观那男人的这边都是让他妥协退一步,换个座位。
那女人缩在后面,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没敢出声,旁边的小儿子还想起身就被她给重重的压了下去。
男人没去管那些人的乱说,一动也不动,对他来说,没意思的热闹凑着凑着也就散了。
但是他没想到耳边的声音竟是一直没停,反而是越来越大,那些杂言碎语像找到发泄口一样灌进了他的耳朵,只疼的他脑袋嗡嗡作响。
这下那老头不说了,换作那大半车的人,你一言我一嘴的嚼着。老头靠在座椅上,偏头带着讥讽的笑看着男人的后背。
男人女人,放肆的对他指指点点,从他的面貌到他的体态,从他的穿衣到他的素质,从他自己到他的家庭教育……
此时的他像被剥光了一样,在那些人的嘴里不堪入目。
他的胸腔像是被人用拳头死死堵着一样难以呼吸,他的手指一寸一寸的从座椅上滑过,指头上的痛感竟一丝也感觉不到。
他凶狠的转过头,眼神瞪着那老头,瞥过那前前后的人。
沉默,一时间连小孩都停止了吵闹。他们看着男人瞪着的眼睛,眼神都躲闪着,燃着的莫名的火苗也渐渐暗了下去。
那老头看着那男人的眼睛,笔挺的西装裤下瘦弱的满是骨头的腿打着抖,他生怕那男人一个箭步就扑到他面前。
男人的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他瞪着那老头,攥着的拳头在心里对着他挥舞了千百下,终是因为他苍老干枯的面目没有动一下。
车上的人又安静了,他们这一坐下藏在高高的靠背下,谁又能去把他们给揪出来呢!
男人坐直了身子,没去管那老头,只是这下他的睡意全无。只是目光空洞的等着终点到来。
颠簸……前方出现了路障,车子不得不从旁边另一条小道绕路,男人坐在座位上,这车里安静的只让他窒息。
突然剧烈的喘呼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安静。男人听见了声音,女人也听见了声音,车里的人也听见了声音。人们顺着着越来越来的喘息声,找到了源头。
他们看着刚才那老人,只见他满头大汗,身体不受控制的起伏着。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凑到他跟前问那老头,他只嘶着嗓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在后面的一个青年开口说道:“他是不是哮喘犯了。”
听了那个青年的话,人们的目光从那青年的身上又转到了那老头身上。他们问着那老头有没有带着药,那老头指了指自己的皮包,旁边的人慌忙的翻找着他的包。钱包、文件、眼镜盒、钢笔、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的倒了出来。终于旁边的人从他的皮包里面找到了一瓶气雾剂,只是按了几下都没有反应,老人的眼睛绝望的看着那个瓶子,那个瓶子已经空了。
坐在过道另一边的男人,此时像与世隔绝一样看着那一幕,他抓着放在脚底下躺在地上的袋子,心里纠结着。
看着那老头在濒死的边缘,他终是从那袋子里找出了一瓶气雾剂,他攥着那药,拨开老头身边的人,冲着那老头张着的口就喷了下去。
一个让他谩骂的人,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那老头看着男人说不出话来。
男人坐了回去,车里的人都看着他,男人没去管他们,他并不是善良,只是不想见死不救。
他的儿子也有哮喘,每次儿子哮喘发作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跳了出来,他知道那种滋味。这次他专门请了假,奔波了大半天去省城里买药,他知道这是救命的药。
人们慢慢的都坐了回去,那老头也缓了好一会开始收拾包里的东西。他默默的没说话,也没去看那男人。
男人的头靠在窗户上,车里的人喁喁私语。明明是车里看起来最魁梧的人,此时却成了这个车里像灰尘一样渺小的“局外人”。
有些人称赞着那男人不计前嫌救那老头,有些人“义正言辞”的说他为什么不立刻去救那老头,生是要等着那老头快死的时候才救,说着什么人心不可测的话。男人听见了,老头听见了,女人也听见了,只不过他们都没作声。
车子已经上了大路,依旧在平稳的开着,车上的人看着单调的风景,嘴里咂吧着从刚才到现在越来越没有味道的话题,疲倦的,声音慢慢的淡了下去。刚才那么吵闹的场面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平静。
到了镇子上后,那男人第一个下了车,他提着那袋子,从过道往前走着,大块头的身体在车里显的格外突出,那老头一直看着男人走远,终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男人下车的时候往看了一眼自己座位后面,他没看见那女人的目光,只是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快速下了车。
那女人依然缩着靠着自己的椅背,她的头低低的,在那男人下车的时候没看一眼,她的终点也快到了不是吗?这车上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