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大的一场冬雪还是来了,昏暗的路灯下那女人拖着一条瘪瘪的蛇皮袋,瘦弱佝偻的身子在呼啸的风雪中艰难的前行,她回家的路才走了三分之二。
突然一个趔趄她就摔倒在路旁边的雪堆中,没有摔进雪堆正中间,却碰到了雪堆的边缘继而在零点零一秒的瞬间头磕在了已经冻结的地上。她强撑着身体,依然死死的拽着蛇皮袋,脚下不停的打滑她便不停的起身,幸亏此时已经接近凌晨,路上也没了多少来往的人,她一次次的尝试,终于缓慢的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那不知是穿了多少年的老棉袄竟开了一条不小的缝,凛冽的冬风像是找到了玩耍的地方,一水的只往那缝隙里死命的钻,顾不上体温的急剧变冷,她必须逆着这寒风尽快回家。
她弯腰捡起了刚才因疼痛而失手放下的蛇皮袋,继续往前一步一步那缓慢的前行着。皲裂的脸上可怖的藏着一丝丝红血丝。带着的的老式的军绿色大棉帽下飞扬着鬓前几缕逃逸的白发,厚重的眼睑耷拉着,只给眼睛露出了一条窄窄的缝,她嘴唇干裂,却依旧面无表情的坚定前行。
终于她从大路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这条路不像外面的大路一样没有漂亮的柏油覆盖,没有人去定时打扫。狭长又歪歪曲曲的路像是要在黑暗中延伸到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
她的脚在虚厚的雪路中踩着,一深一浅的脚印越走越远……
第二天,市中心的一所高中周末放假。
“小妤!”女孩扭头看着来人,她得体的校服外边穿了一个厚实漂亮外套整个人神采奕奕。
穿着同样校服的高高瘦瘦男生,向她跑了过去,两个人一起走在人行道上……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路上走着,最后停在了一家礼品店的门口。
女孩伸手将挂在外边的一条红色的围巾拿在手里,料子很好摸起来很舒服,她想着带着一定很暖和。
夕阳西下,没落的余晖撒在小城市的角角落落里,女人弯着腰,阳光便从她的背上滑过照在了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她在马路旁边的垃圾箱翻找了很久才掏出了两三个塑料瓶子,她背后渗着的冷汗湿冷的钻进了衣服的纤维中。
抬头在马路对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眼神一惊,目光急切的在附近环绕了一圈,畏畏缩缩的躲到了后面商家的大牌子后面。
她探出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对面,女孩手里拿着的那条火红色的围巾映在了她的瞳孔中。
“喜欢这条围巾?”男孩看着她抓着那条围巾看了好久,便试着问她。
女孩甜甜的轻笑了一下,“不喜欢,只是很眼熟而已。”说完就随手把那条围巾放回了原处,没再看一眼就走了,而男孩依然跟在她的后面。
那女人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跟着一个男生一起走着,她看着他们走远了才从那后面出来,她跟着人潮穿过马路,慢慢的走到了礼品店的门口,她依然抓着自己的袋子,眼睛定定的看着那条围巾,确实很好看。
她想起从小到大自己都没有给江妤买过围巾这种东西,脑海中浮现出江妤小时候在冬天缩着脖子的样子。
她沙哑苍老的声音传进了店主的耳朵里,店主是一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她瞥了一眼那个女人,对着店里的一个年轻稚嫩的小姑娘指了指外边,让她出去处理一下。
那个年轻的店员出来看着女人,心里微震,表情只在那一秒之后就换上了笑容,“请问你想买什么呢?”
女人待在台阶下,佝偻的身子加上苍老的面容,跟这里格格不入。
她指了指那条围巾,张着干裂的嘴唇问着价格。
店员微笑着开口,却震惊了女人,她小退了一步看着那条围巾,心里五味杂陈。
她走了,拖着自己谋生的工具不敢停留一秒的往家里赶。
她回到了家,这是一处老旧的棚户区,低矮的房门似乎就是为她设计的,早些年白色的墙壁早就被岁月跟人烟给弄得像一只巨大的斑点狗一样。很多人都已经搬出去了,她们没有邻居,只有旁边的两间空房。
她把袋子里的塑料瓶跟其他的东西都倒在了一堆,袋子铺的平平展展的盖在那堆东西上面。她在那处老旧的生锈的公用水龙头那洗了手,转身又进了小小的厨房,出门前她已经把菜都切好了,只等着女儿回家给她做最新鲜的饭菜。
江妤在家也必须裹着厚厚的棉衣,家里没有任何可以让她取暖的东西。她把自己关在单独隔出来的小房间里,要不是为了拿生活费,她怎么样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饭做好了,她敲了敲江妤的门等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一声应答。害怕江妤不吃饭就睡觉对身体不好,女人一直小声的询问着她。
终是受不住女人的絮叨,江妤开门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坐在了饭桌上,桌子上给她盛了一大碗米饭,跟三个家常菜,她轻叹了一口气,随意的扒拉着碗里的饭。
她坐在江妤对面,只是小口的吃着米饭没有动桌子上的菜,江妤没有管她,只是自顾自的吃着。在她碗里还有半碗米饭的时候就放下了碗筷,要进房间。女人着急的起身问她:“多吃些吧,吃这么一点怎么够?”
江妤没有回头只是不耐烦的说道:“吃没吃够我自己不知道吗?”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江妤趴在小床上,眼泪无声的就流了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被一个捡垃圾的年老的残废收养!要是知道自己十几年是在这样不堪的境地中过来的,她宁愿自当时被冻死饿死在路边……
她忘不了初三的时候自己在校门口跟很多同学碰见正在捡垃圾的她,她看见江妤就开心的朝她走了过去,江妤看见她朝自己走过来却只想逃跑,但是脚底下还是跟着同学们一起往前继续走着。
女人站在她正前方从包里掏出了两颗糖递给她,同学们疑问的眼神在女人跟江妤之间流转着。江妤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烧着,她装作陌生人一样接过女人手里的糖还笑着说了谢谢,就快速往前走了。女人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怎么了,又高兴的喊她早些回家吃饭,那帮同学本来已经跟着她一起走了,又被女人的话给惊到了。
江妤逃跑了,她走的很快,没有理会女人的话,几个同学跟着她一直问着她跟女人是什么关系,她紧张的说女人是她的奶奶,脑子不好。
刚才开始她的喉咙像被人卡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但是最终她还是在夹缝中发出了声音。她轻松了,那种像被人用塑料紧紧捂着不能呼吸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她再也不会害怕了。
那帮同学听了她的话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还让江妤好好照顾自己的奶奶,不要让她出来乱跑,而江妤只是浅笑着答应。
青春期的孩子心理总是敏感脆弱又容易自卑,江妤当时不会知道那时她说出了这辈子最让她后悔莫及、愧疚永远的话。
女人久久的看着江妤的门,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坐在桌子上把江妤没有吃完的饭都倒在了自己的碗里,她拿起筷子夹着已经被江妤吃的剩下的菜。
江妤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只住一个晚上她知道江妤回家是为了拿生活费的。收拾了碗筷后,她进了已经的房间从枕头套子里掏出了一把快要生锈的小钥匙,打开了床头的掉了漆的枣红色小木盒。她粗糙的手指抓起了一把钱,零的整的,她一张一张的数着,直到数完了盒子里所有的钱,她掀开盒子里面的夹缝想看看有没有哪一张钻进了里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她手里攥着那把钱,看了一圈房间把那沓钱平平整整的放在盒子上。她下床打开柜子翻了翻其他的几个衣服,只搜刮出几块钱,她想起早上卖了一点废品,从里衣里掏出了十几块钱。
她把翻到的钱跟从盒子拿出的钱放在了一起,低头看着手里皱皱巴巴的钱,这个月的低保还没有发下来,家里几乎所有的钱都在这了。她把钱铺平压在了枕头底下,只等着明天把它们交到江妤的手里。
晚上小房间的灯还亮着,想着江妤还没有睡,她敲了敲门想进去跟她聊一聊,江妤皱着眉头大声说道:“我已经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
江妤关了灯,只留下她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黑暗中。
第二天一大早,江妤本以为自己起的够早了,却发现桌子上已经放好了饭。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等着女人出来,女人端着粥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江妤站在门口背着书包,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连吃一顿早饭都不愿意吃了吗?
她轻轻的放下手里的粥,“吃完早饭再走吧。”
江妤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冷冷的说道:“没时间了,一会就要上课了,现在学习紧张不能浪费时间。”
她心里毫无紧张的感觉,就算她这样说又怎么了,反正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在学校的仔细情况。
女人低声答应了一声,转身进了房间,钱被压了一个晚上,已经平整了很多。她将那沓钱递到了江妤的手里,江妤低头看着手里的钱,不解的问她:“只有这么多?”
“这个月的低保还有没有下来,暂时只有这么多了,等钱下来了我就给你送去。”女人看着江妤的手,抱歉的说着。
江妤问了低保下来的时间,就走了。女人送她出了巷子口,一直看着她上了的公交车开走了才一瘸一拐的走了回去。
家里已经没有钱了,她把家里能卖的废品都卖了,却只是杯水车薪。她比原来起的更早,走的更远,去了更多的地方,后来有一次她跑的太远了,回去的话都快到半夜了,她太累了只能靠着垃圾袋躺在长长的桥洞底下睡觉,在这里白天会有人做些小生意,晚上就偶尔有些流浪汉睡着。
凌晨,她生生被冻了醒来,不敢继续待在这,她拖着袋子准备往家里继续走着。幽暗的灯光投射在她身上,她拖动袋子却发现袋子下压着一张眼熟的红色的纸那是一张百元钞票。她弯腰疑惑的捡起那张钱,她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一个人,难道是被人当成了乞丐?她心里苦笑了一声,尊严想让她把那张钱放回原处,但是生活又强迫着她违心的把它揣进口袋。
终于她数着手里的钱,加上借废品站老板的钱,这些钱应该够去买那条围巾了。
店门口,她试图挺了挺弯着的腰,但还是无果,无奈她简单拨了拨头发,对别人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毫不讨价还价的就买下了那条围巾。她看着老板娘皱着眉头却略带惊讶的眼神,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体会到了久违的舒心。
这是她第一次去江妤的学校,她从老柜子的最底下拿出了那件许多年没有再穿过的枣红色的大袄,穿着一双江妤穿剩下的运动鞋,整个人很精神的走着。她特意让人用最好的袋子装着那条围巾,一路提着它,包里揣着刚刚下来的低保钱,她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开心了。
校门口,放学。
一辆车!一辆疾驰而来的车!一辆已经疯狂的车冲来!
路上的行人尖叫着、奔跑着、躲闪着,她本来在路边本不用担心那辆突然冒出来的车会冲向她,但是她转头看着那辆车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时候,她想跑,她用了自己全身的力气抱着那个袋子跑。但是她老了,她已经几十年没有跑过了,她用左腿奋力带动着右腿,那样子是刚出校门口的学生们从没见过的样子……
……
四十七岁的时候,她跟最爱的丈夫破产了,他们被追债,两个人被迫从那个大都市里搬到这个四五线的小城市。她跟丈夫都期盼着东山再起,他们用租来的车四处跑,整日忙忙碌碌却也充实。
那天是她这辈子经历过最热的天,天是那样热,太阳炙烤着柏油路泛着腾腾的热气,她坐在副驾驶陪着丈夫,长时间疲劳的驾驶让男人十分不舒服,但是即将到家了,他们便也没有在意,终是一次突发心脏病结束了所有美好的憧憬。
她慌乱,她不知所措的打着方向盘,想把车停在路边,她从没感到比那次还无能的时候了,货车俯冲而下,翻滚了几圈掉进了旁边的大沟里。
她挣扎,背部剧烈的疼痛让她难以忍受。
也许她这一生就是失去到没有什么可以再去失去。她的丈夫去世了,而她也瘸了一条腿,腰部受伤,她才不到五十岁便被迫佝偻着腰。
她用仅有的一点钱买了那处棚户区的旧房子。她觉得是那样的耻辱,当她弯下腰捡别人扔下的第一个矿泉水瓶子的时候,她的头往下越来越低……
夜晚,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的时候,路边躺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是个女孩,身上脏脏的。她弯着腰贴近那女孩,轻轻的把她叫醒,她忘不了女孩当时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那么黑的夜,她的世界却亮了起来。
女孩只说自己害怕,有人打她,她心里一惊,带着那孩子去了派出所却一直找不到那孩子的家。
她领养了那女孩,她无儿无女对那女孩视若己出,是什么时候她觉得女孩变了呢?也许是女孩小学不让自己送她上学,也许是初中后她从没去过她学校开过家长会……
很多个时候,就那样,她觉得越来越痛苦……
……
车停了……
而她也停住了……
汽车直直的撞进了街道旁的店里面……
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江妤也来了……
今天她要回家去拿低保金了,她出校门的那一刻了只看见那女人的身影被撞进了街道旁的店里,她瞪着浑圆的眼睛,顾不上同学的阻拦急切的想去确认那人的身份。
眼泪……
这是第一次江妤为那女人流的眼泪,她跪在那女人旁边,抽泣着看着医生做着现场抢救。
女人摊开手,手指指了指旁边的一堆东西,在那里面,一条血红色的围巾躺在地上,江妤慌忙的抓过那围巾,那颜色和独特的触感只让她心头一颤。
她把围巾的一角塞在女人的手里,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围巾上,女人嘴里淌出血来,江妤只看见她微张着最,嘴唇一张一合。
她想说话?对!她想说话,那不就是每个人都会喊出的字吗?
江妤紧张的看着她,俯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
无声……
她起身,只见她闭着眼,眼角是湿润的,嘴张着,还呈现着刚才她最后一次看见的口型。
全世界都安静了,只有她的脑子嗡嗡的响着,她像木偶一样回答着问题,被带上了车……
温暖的午后,江妤出了警察局,手里捧着一个袋子,那里面是那条围巾,还有她原来终日里盼着的低保金……
……
后来。
“江妤,你妈妈叫什么?”
“她叫……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