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爱拿着话筒,背靠着售票台站着。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司机和这次旅游的行程安排,包括路线、食宿及到景点后应注意的事项。
这是一个散客团,都是一些会享受生活的人,路途迢迢地去泡温泉呢。从她所在的小城出发,到目的地需要四个小时的车程。那边有地陪导游接应,清爱要做的只是想法子把这一去一回路上的时间给填满。
高速路上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秋阳穿过玻璃一下一下打在脸上,空气有些沉闷,有人开始伸懒腰、打哈欠。
清爱看看他们,笑容可掬地说:“大家来玩猜谜吧。”
“不要。”那边有个胖妇人应声说:“我最怕动脑筋了。”
清爱就征询大家的意见要不要听她唱歌。她就是在问完这话的当儿看到陈言的。
那是一张干净的脸,就坐在左边靠窗的位子。好像知道她在看他,他忽然掉转头反盯着她,让她心里一个咯噔,仿佛在一瞬间被一把锁给锁起来了。
她听见他在说:“就跳个舞吧,我喜欢看跳舞。”
清爱看着他,笑着说:“这地方太小了,怎么跳?”
他却仍然坚持,说:“一个走道可以站二三十人,不小了。”
大家便哄笑起来,纷纷鼓掌让她跳一个。
清爱便说:“我不会跳舞,还是给大家唱个歌吧。”说完不敢耽搁,开了早准备好的CD,拿起话筒就给大家唱《后来》。她的声线很好,甚至不比刘若英逊色,倒是将这一班人给镇住了。
唱完后,车上的空气流动起来。趁着大家高兴,她开始让他们玩文字游戏,她将话筒递给客人,让他们说出类似“金灿灿”之类的叠词。
不知道她要玩什么,大家老老实实地配合她,从第一个说到最后一个,什么“黑黝黝、香喷喷、恶狠狠、静悄悄、红彤彤、湿漉漉、胖乎乎……”说了一大堆。
等他们都说完了,清爱又让他们在自己所说的叠词前面加上“我的屁股”四字,这下,满车皆沸腾起来。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各自拿自己的屁股说事,一脸的开心和兴奋,清爱不由得在心里笑一下,这些人,也就是喜欢这样俗气的游戏和热闹。
说着笑着,车子到了一个小村庄。正赶集呢,马路上挤满了人,摆满了等待出售的衣裤、农具。衣服挂在衣架上,一张大红纸贴在那里,上面描着黑字“每件十五元”,一车人都叫起来,真是便宜。陈言开了窗,对着外面说:“老乡,这么便宜的裤子能穿吗?”
那个大块头的“老乡”以为来了生意,忙说:“能穿能穿,包你十年穿不烂。”
陈言说:“那我可不相信,说不定还没穿好就裤裆开线了,我可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瞧见我香喷喷的屁股。”
这话逗得车上车下嘻嘻哈哈的。
那个大块头说:“你的屁股是香的吗?”
陈言说:“那有啥奇怪的,我们这儿还有金屁股呢。”说罢看看清爱。
那个胖妇人笑着将肚子抱住,脸憋得通红。
陈言说:“你是不是要生孩子了?”
听他这么说,清爱也笑了。
车上的气氛很好,大家彼此间有说有笑的,不觉间,车已到目的地。
2
车进入小城,清爱向他们介绍当地的温泉特点、分布,又指给他们看当地的标志性建筑——一座古木桥。
在一个路口接了地陪小章,车便继续往里,越开越偏僻,终于在开过一段山路后,停下了。清爱抬头看了看车头前的计时器,正好十一时,便安排大家在半山腰上的饭店吃农家菜。
因为早饿了,每个人的胃口都出奇的好,每上一个菜,风卷残云般,一忽儿就消灭干净,大家纷纷赞土鸡好吃,赞芋头鲜美。
小章说她已经吃过了,清爱就一个人去路旁买了一个竹筒饭吃,一边吃,一边看着路上走过的人。才吃了一半,陈言就出来了,他朝四周看看,便向清爱这边走来,白色的休闲服,头发随着山风飘飘的,让他看上去很是帅气。
“你怎么吃这个?”他和她的目光撞了一下,她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一下头。
他笑笑,问:“那东西好吃吗?我可不可以尝尝?”
清爱看看他,点了一下头。
他便在摊主那儿要了双筷子,从清爱吃过的地方夹了一口,放进嘴里。
清爱的脸一下子红了,不过她偷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想,也许他是无心的。
他慢慢品了一会儿。“光是香,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吃。”又看看清爱,笑了笑,说:“我原先还以为导游都有小灶待遇呢。”
清爱瞄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说:“这回出来玩,总算碰到一个好导游,我以前有一段时间也很想自己能是一名导游。”
清爱看着他笑,说:“当导游有什么好的,满面尘灰烟火色。每天带团在外面,吃住行娱,与景点打交道、与司机打交道、与宾馆饭店打交道、与游客打交道,总是忙得像个陀螺,有时候碰上黄金周,自己的住宿都成问题。这些,你做不来的。”
“小瞧我呢,”他笑笑说,又问她:“既然累,你为什么还要做?”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要找一个人。”
他还是笑着,问:“找谁?”
清爱说:“找我爸。”
她的话将她扯回到十年前:先是母亲生病,接着,父亲在厂里搬东西时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右腿。生活像玩了一个恶作剧,将他们家里从前仅有的一点温馨都藏了起来,小院子里,总是充斥着难闻的中药味和时时爆发的争吵。后来,一个清晨,父亲拄着拐杖,说是出去给她买早餐,她站在门口,看见他慢慢走过斜对面的拐角,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独自带大她的母亲每次因为要对付生活而伤透脑筋的时候,就会坐在门口哭,一边骂清爱,一边骂清爱的父亲。她骂他们像榨汁机,榨干了她身上的血。那无休无止的哭骂让清爱的童年和少女时期总像浸在一个噩梦里。
其实,让清爱受伤的倒不是母亲的歇斯底里,而是父亲。他就这么像一滴水一样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而且,那么长的十年,居然什么消息也没带回给她。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常常烙伤她,让她一直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伸展、活泼。当年她母亲没有去报案,也不让她去,母亲说:“他不愿意回来,就让他死在外头吧。”
清爱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学习,她考了导游证,努力工作,一个月起码有二十天在外面。她跟母亲说,她到处跑,总有一天会找到父亲的,她会把他找回来,跟他算算这么些年来他欠下的账。
虽然累,但她越来越喜欢这份能让人心灵自由的工作,而且,她这样天南地北到处跑,可以心安理得地避开母亲。她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心里头都是沉甸甸的,沉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偶尔会想,如果母亲知道她是那样想的,她会怎么样呢?或许当年父亲的离开,就是因为母亲无休无止的抱怨?
3
大家吃过饭,去看风景,去的是一个叫清风山的地方。沿着盘山公路上去,一路上古木参天,清澈的山泉从高处下来,潺潺地。受着它的滋润,岩壁上的小草格外的青翠动人。幽深的涧谷里,那一树树明黄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响着,叶儿轻悄地飘,像舒缓的音乐,那种明净的美让人陶醉。一路上,草地里随处可见紫红的半边莲,由星星点点白色的小雏菊衬着,看上去格外婉丽。
他们一路跟着地陪小章走着,清爱慢慢地跟在队伍的后面。转了一个弯,草丛里忽然闪出四只雪白的羊。它们若无其事地吃着草,其中两只羊羔散播在空气里孱弱的叫声让人心疼。清爱笑着,跟一对中年夫妇说:“这两只小羊是春天的时候生出来的,那两只大的是它们的父母,我是看着它们慢慢长大的。”
“瞧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陈言说。他的话让人发笑。
一群人爬了好久,还没到山顶,一个个早已累得直喘,汗涔涔的,只有陈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见清爱脱了外衣,就自作主张把衣服拿过去搭在他自己的手臂上。清爱不肯,拿手去拽,却被他夹在臂弯里,拉也拉不动,怕别人误会,她只好随他去。见他们两个在后面做小动作,一个妇人笑着对众人说:“他们倒好,看上去简直就像小两口,是来度蜜月的吧。”众人回头,看着他们笑着,纷纷说有同感。
陈言大方地笑笑说:“是啊,让您给瞧出来了。”便有人起哄,说:“干脆晚上入洞房好了,我们也好讨杯喜酒喝喝。”
清爱笑笑,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怎么可以相信他,男人在外面说的话,多半是假的。”
大家便都笑。
他们上到山顶,没有停歇就开始下山了。一路上,雪白的茶花一树一树地开,两山夹成的峡谷里,竟意外地有一湾水草丰美的处所,竿竿青竹,幽幽草坡,微风吹过,一泓清凌凌的水波显出万千风情。小章介绍说,这里就是情人湾。
陈言做了一个抒情状,说:“回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若能在这儿搭个草房子住下来就好了。”
清爱来这儿好多次了,但这儿青草的香、茶树的香、小羊的叫唤、竹的幽静仍然令她迷醉。她听着他的话,觉得他虽然已是成年人,但是在他身上却有些孩子气的天真。
他们从山中出来后,在山脚下农家庄子里还看到两头正埋头吃草的黄牛和两只追来追去的灰鹅。
大家爬山爬累了,因为出了一身的汗,纷纷建议立即去泡温泉。清爱和小章商量了一下,就将原本安排在晚上泡的温泉提前到下午进行。
清爱问大家是否都带了泳衣。
陈言说:“带了,现在就换吗?”
一车人都笑起来,清爱说:“这位先生,如果愿意在车上穿泳衣,我没有意见。”
大家又都笑。
4
浅水湾温泉池到处都是人。陈言冲过澡后,去牛奶池里泡了泡,又去咖啡池、枸杞池、人参池、明目池泡了泡。人越来越多,一个胖妇人在他身边,因为重心不稳摔倒了,像一个大土豆一般在水里翻滚,不时地浮上来。她没什么可抓,惊慌之中一把抓住陈言的手臂,把他的手臂都揪痛了。还有一个孩子,来不及出池子,干脆就站在池子里撒尿。陈言只得离开池子,去澡堂里冲了冲澡,就出来了。他在门口看见坐在花坛水泥边沿上的清爱。
见陈言这么快就从里面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清爱冲他笑笑,说:“怎么不多享受一会儿?难得来。”
陈言玩笑地说:“想早一些见到你。”
清爱红了一下脸,说:“你去下面的车上等吧。”
陈言站在她身边,很仔细地看着她说:“你的眼睛长得真是好,细长的,很柔和,又非常有神。”
清爱没有接话。
陈言继续说:“我见你在人前很会笑,但现在单独的时候却不那样,为什么?是因为你父亲?”
清爱心头一震,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起她的父亲。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她的隐痛,大家都一样,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地将“父亲”这个词藏起来,这么多年来,她也早习惯了。现在,陈言蓦然抛出的这个问题,几乎将她砸晕。她不吭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陈言说:“人生苦短,我觉得你应该学会放开。”
清爱叹了一口气,说:“怎么放?能放吗?被一个人抛弃,又被另一个人当成累赘那么多年,两个都是我最亲的人,我难道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陈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虽然没有你那样的经历,但是,我想,凡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以前你母亲撑着家,现在不是由你撑着了吗?而且,你不是做得很好吗?你靠自己打拼出一条路,那多了不起,大家都说你是好导游呐。”
清爱听他这么说,心里知道这是在安慰她,觉得很温暖,忍不住想哭。她说:“我这样生活,算什么打拼呢?不过是一颗尘埃而已,吹到哪儿算哪儿。”
陈言看了她一会儿,说:“虽然都是尘埃,但是,那阳光里的尘埃,是会跳舞的。”
清爱傻傻地看着他。
陈言说:“你父母都是成年人,他们有安排自己生活的自由,他们可以决定将日子过成那样,但他们没理由让你来承担痛苦。你那么年轻,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幸福着想,难道要将你自己的一辈子也赔进他们的一辈子里去?”
自从做了导游,这两年来,清爱见过的人多得不可胜数,但这的确是她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说自己的家事,而且,他那些让人心里亮堂的话,不是无谓的鼓励,而是一句句都从她的角度出发。她已经二十岁了,十余年来她只是想着父亲能够回来,想着母亲能够过得舒坦,想着这个破烂的无从收拾的家,却从未想过应该要自己的幸福。
陈言见她心里不好受,就伸过手来牵着她的手说:“好了,别难过了。”
他抬眼看看四周,然后对清爱说:“你瞧,有好多人看着我们,只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话,现在又牵着手,他们肯定把我们当成情侣了。”
清爱眼睛里还潮潮的,却被他的语气逗笑了。
陈言说:“旁观者清,我的话可没有一句是哄你的。”
清爱笑笑说:“你挺会说话呐。”
陈言做了一个鬼脸,说:“其实我平时不太爱和女孩子说话的。”
清爱依旧笑笑,她知道这个话当不得真的,但是,依然为他特意的撇清而内心欢喜。
陈言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忙说:“真的,我们萍水相逢,我为什么要骗你。”
5
等泡澡的人陆续出来,暮色已经慢慢降临了,清爱将他们带到饭店里用晚餐。
用餐时,一个胖子站起来向陈言敬酒,他举着杯,大大咧咧地说:“新郎官,敬你一杯。”
陈言一声不吭,也不站起来跟他碰杯,那人就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自己找台阶下。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回过身来对陈言说:“兄弟,作为男人,我佩服你,你钓女人有一套,导游小姐已经被你搞得七荤八素的了,晚上火候就差不多了吧。”
陈言盯着他,慢慢站起来,把杯子里的酒浇到地上,然后说:“我就是喂狗,也不跟你碰杯。就你这副德性,到哪儿都是烂冬瓜烂土豆,整个心都烂透了,有谁会喜欢。”
胖子恼羞成怒,冲过来就要打,被陈言用椅子挡了一下。大家纷纷站起来,拉住了。
清爱和小章坐在柜台边上的一张小桌上吃面,将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她没有说啥,陈言已经帮她把气都出了,她还需要说什么?她慢慢地吃着面,心里有一丝特别的熨帖。她觉得,陈言总能将一切都做得让她放心,如果,他真是她的男人就好了。想到“男人”这个词,清爱的脸红起来。她悄悄看过去,陈言正往她这儿瞧呢,她的心里又是一个咯噔。
吃过晚饭,她和地陪小章带着大家到总台登记房间,一边说好第二天早起的时间。因为刚才的口角,陈言坚决不同意与那个胖子同一个房间,其他的人又都是成对的。只好安排他们在不同的楼层,一人一间房。胖子看看陈言,见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好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多付的一百二十元,一边乘电梯上楼去了。
地陪小章完成任务,回家去了,清爱自己去导游睡觉的大间。然而,她开了门看看,才发现已经没有她的铺位了。三个南京那边临时带团过来的导游正挤在最后两张床上,房间里空气很浑浊,汗臭、狐臭什么味都有。她皱了皱眉,将提包拎出来。在总台那儿打听住宿的时候,陈言过来了,他看到她,显得有些惊讶。
他问她:“怎么还在外面瞎逛,累了一天了,怎么还不休息?”
她心里很郁闷,但是因为在这当儿看到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阳光洒进来。她笑着跟他点头,说:“大家总爱扎堆,这儿没空的导游房了,得到另一家旅社看看。”
“怎么还有这种事?这么待你,下次别跟他们介绍客人。”
清爱撇撇嘴,说:“这有什么,我们习惯了。人家可是旅游城市,旺季能给留足客人住的空房就已经够给面子了。”
大厅里的灯光很柔和。清爱见他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玉树临风的样子,便笑着对他说:“穿得那么整齐,是要去会朋友么?”
他朝她做了一个鬼脸,说:“是要去见一个网友,聊了好多年了,我这次来其实是去见她的。”
“是女的吗?”清爱笑笑说。
陈言便笑她的傻,说:“你怎么那么纯洁,难道我还会去见男人吗?”
清爱也不过是说说,他这样回答,让她脸上倏然红了。
陈言看看她,说:“也许晚上不回来了,不如你就住我那一间吧,反正也是空着。”
“真的还是假的?”她笑笑说。
陈言笑笑,不再说什么,只是将房卡放在她的手里,然后转身走了。
她的视线跟着他出了大门,好半天回不来,心里想着那个女网友,竟然惊觉自己会有一点点不是滋味。她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像他说的,不过是萍水相逢,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乘电梯上到十二楼,开门进去,拣了一张靠墙的床,将袋子放在床前的圈椅里,然后去放水洗澡。等她收拾完,吹干头发,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实在是累坏了,倒头就睡着了。昏天黑地的,也不知睡了有多久,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她一骨碌起来,将手机放在耳朵上仔细听了听——居然是陈言。清爱傻了傻,看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便奇怪地问:“有什么事?”怎么那么忙的约会还会有时间打电话来。
陈言说:“我回来了,你帮我开个门,好吧?”
清爱心里一震,转念一想,竟然觉得有些失望。他想做什么?难道因为她是导游,就以为是可以随便一点的么?
陈言在那一头听她半天不吭声,就说:“我不过是想回来睡觉,我太累了,我会当您是空气,您放心。”
她听他蓦然把你换成了您,就将心放下来,她知道她将他猜成那种人让他不开心了。于是,她很平静地对他说:“你的房间,你当然可以进来。”
清爱去开了门,等她回到床上躺好,他才进来。
他果真当她是空气,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清爱脸朝着墙壁,心里有一丝特别,她悄无声息,听他站在床前脱衣服,听他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听他进浴室洗澡,水哗哗哗地响,她的心如鹿撞,那种感觉,好像她就是他的女人。有那么一刻,她紧张得几乎想逃,可是,她知道那只是想想而已,这会儿如果出去,她只能一整宿在外面走了。她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他从浴室里出来了,她听见他将自己舒舒服服地放在床上,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的时候,她忍不住笑起来。
她问他:“见到网友了?”
陈言没看见她的脸,但听出她话音里的笑意,就说:“别提了,那个人一会儿说自己在这里,一会儿又说自己在那里,等好不容易见到了,才发现竟然是个恐龙(指相貌丑陋)。”
清爱笑笑说:“怎么以貌取人,或许人家心灵美呢?”
陈言说:“得了,别提了。真是,早知道她长得那么丑,我早就不跟她聊了,怎么可能还去见她。简直是浪费我的青春和生命。”
清爱一个劲地笑,说:“这回是你傻了吧,人家要是美女,还有工夫和你在网上泡蘑菇?怕是约会都来不及呢。”
陈言笑着说:“看不出你这人智商还挺高呢,早知道,还不如待在房间里陪你说话。”
听他这么说,她蓦然回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亮亮的。
见她蓦然把身子转过来,他吓了一跳,说:“你想干吗?”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她定定心神,听见自己在说:“明天把你们送回去,我得去成都了,那里的旅行社说要借用我一个月,我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父亲。”
陈言躺回去,依旧看着天花板,静静地说:“如果你父亲知道他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他说不定就不出走了。”
虽然他的语气是平静的,但是,她能感觉到从他那儿传过来的温暖。
然后,他说:“我困了,不和空气说话了。”
她听他渐渐匀和起来的呼吸,不知道他是装睡还是真睡。
她有一点点的失落,她跟自己的内心挣扎着,真的很想过去,不做什么,只是将头慢慢地靠在他宽大的手掌里,让他摸一摸她柔软的头发,就像她父亲在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可是,她终究还是忍着,没有动。
6
清爱是被手机闹钟唤醒的,她睁开眼,见陈言那张床已经空了。床上整整齐齐,没有他睡眠留下的痕迹,她心里掠过淡淡的忧伤。
吃了一碗泡面,她就去各个房间叫他们起床。有几个年纪大的已经起来了,她好脾气地带着他们去餐厅里吃自助餐。然后回到大厅,站在总台前等着收大家的房卡。刚做完这一切,接他们的车来了,清爱才松了一口气。
等她回到车上,见大家都已经各就各位坐好,陈言仍然坐在原来的位子,却是瞧着窗外,一脸沉思的表情。
她将话筒放到嘴边,像平时那样,说着告别,说着百年修得同船渡,说着惜缘,说着祝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能健康快乐……
好像大家都很感动。但是,陈言依然没有说话。一阵风吹来,有一颗小沙吹进清爱的眼睛,她用手轻轻地揉着,心里有一点点的痛。他和别人一样,也不过是个过客吧?窗外,远山一片金黄,像燃烧的火。
有手机短信来,清爱摁了接收键,见那上面说:不忍错过,那粒小小尘埃的温柔,难道你可以,就这样一笑而过?
她抬头,看看陈言,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拿眼睛看住她,她笑了,忽然觉得,那眼睛,真像一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