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死了,具体说,是一颗新疆白杨。按它的长势估算,它的生命尚还不足五年时间。相比人类,它的生命太过短暂了,短暂得竟然让我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它就和其它一些年龄差不多的杨树并肩生长着,除了风,它几乎没有发出过任何一种声音。而大凡沉默的生命,总是容易被我们忽略,这不是某个人的过错。一棵树,雷同于一个人,他们的生存从本质上没有太多的区别。
它就在我们办公室窗子下面,一声不吭,从地下聚集着向上的力量。我不知道是谁栽种了它,但我可以想到:栽种它的人在埋下这一棵树苗的时候,他的内心肯定是纯净的,尽管他不会想到自己栽下的这棵树苗会不会成活,能活多久。
我刚到它身边这座很不起眼的楼房工作的时候,它就站在那里,和众多的杨树一起,在烈日下面静静地享受着阳光,有风吹来,它们就哗哗响起,摇动着锥圆的头颅,虽然有些懒散或者不情愿,但它无法抗拒摇动的力量,就像我们不能抗拒突如其来的打击和诽谤一样。风过去了,它们也随着静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当然,我的到来肯定没有惊动过它,它甚至都不会为此甩甩叶子。同样,我也没有一次仔细地打量过它。在我们的心目中,这些杨树,只要扎下了根,长出了叶子,并且每年都要所增高的话,我们就以为它成长顺利,生命百载了。
可是经验并不能确定我们眼前的事物,更不要说整个世界了。变化是一种宿命,更是真理。我们无法抗衡。这些树们,也不得不在这种变化和宿命中接受难以预测的命运。当我斜在凳子上假寐着度过一个深秋的中午后,迎着暖暖的阳光,我突然看到了它。它死了,它的死令我震惊,好像突然听到一位好友的噩耗那般令人难以置信。我一下子怔在那里,窗玻璃的发光刺得我眼睛发疼。我看着它满身褐色的枯叶,不知被谁拉断的树枝挂在它还很纤细的身子上,犹如一具已经风干了的尸体。它头上曾经葱茏地耀着太阳光芒的叶子,干干地附在原来的巢穴上,像是某一座坟茔上招摇许久的魂幡。轻微的风再也不能够吹动它和它身上的叶子了。当灵魂离开肉体,当思想被黑暗蒙蔽,再鲜活伟岸的器具,也不过残骸而已。
让我感到纳闷的是,它身边的数棵杨树依然活着,即将离开的叶子还是那么鲜亮,只是不可回避的枯黄使它们露出了清晰的经脉,像是年迈的老人额头突起的血管,但它们依然顽强着,决不肯提前退出生命的疆场。可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却没有同样的生活和命运。树如此,人类更是如此。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悲伤。我知道,树乃至其他一切相伴人类的事物,都在被一种不可预知的东西驱使着,改变着和摇撼着。而人类,自然而成的社会和等级圈定了个人的地位、权利和命运。被大众、权力和欲望牵引,也被自己牵引。谁也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预测自己的命运。一切可知又不可知,明了又模糊。可是同一种生命,乃至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地域或者阶层里面,却为什么有着那么大的区别?抛开生存原则,我想到的是,在我们个人的命运和生活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区别?会有那么多的人为因素?!
我久久站在窗前,看着那棵仿佛突然死去的杨树——幼小的生命,它使我疼痛,从它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乃至更多一些人的命运。抬起头来,我就看见了更多的杨树,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小小军营,参差不齐地站立着。但相对于四周更为阔大的沙漠,这最多两千棵杨树根本算不了什么,就如同一个人面对一架庞大的机器一样,很容易就感到了渺小和自卑。
……起床号响了,接着是腾格尔的歌曲,刀割般的疼痛在窄小的营区划动着,枯了的树叶簌簌而落,这些诞生并经历了巴丹吉林春天最惨烈的飓风和沙尘暴的叶子们,它们在空中的样子让我想起春天的蝴蝶。可是,它们的身姿虽然美妙,可抵达的却是永生永世的死亡。它们的身躯接触到地面的时刻,我仿佛听到了一种来自泥土深处的合唱——又一个兄弟离开了我们,它的生命将会在哪里向我们回首张望?
不幸的是,在这棵树的死悲伤还没有停止的时候,这沙漠里仅有的近万棵杨树中,又有数十棵倒下了,比这棵幼小的杨树更为糟糕的是,那些生长了三十多年的杨树,是被人连根铲除的,它们苍老但仍很茁壮的身躯,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在新建的房屋面前。人们都看见了,可是又有谁会听见它们倒下时刻的忧伤和愤怒?!